
编者按:横店的暮色,总先落在工作室那条长径的尽头——道具房外,一块蓝色巨布静静悬着,将喷漆区的喧嚣轻掩,也成了导演李仁港拍摄《天将雄师》期间每日归程里最醒目的指引。它太单调了,像一幅留白的长卷,风过之时,便总催着他用白漆为它添些“魂魄”。无需繁复的图案,最该写下的,是那句藏在每一次布景、每一场拍摄里的真心话:我们执镜追光,只因热爱。
这看似朴素的字句,从不是无用的赘言,而是支撑他们在道具与服装间辗转、在光影里深耕的初心。它该成为这块“自然招牌”最温热的注脚,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同行,隔着长径望见那抹蓝与白,便读懂这份未改的热忱——原来在这里,所有的奔赴,都始于一份纯粹的热爱。
当得知自己将获得亚洲世界电影节(AWFF)——2025年雪豹终身成就奖时,导演李仁港的第一反应是“吓一跳”。“我以为这是退休后才会拿的奖,没想到自己还没退休就获此殊荣。”
这份意外之喜的背后,是四十年影坛生涯的深耕细作。从1994年的《94独臂刀之情》到后来的《天将雄师》,李仁港的创作轨迹始终与武侠文化紧密相连。但他强调,自己的成长从不是单一作品或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时代与前辈共同浇灌的成果。“我生于60年代,那是个文化冲击极强的年代,战后世界复苏,经济向好,人们开始追求精神与文化的表达。”从小看着黑白武侠片《六指琴魔》《雪花神剑》长大,再到影院里感受张彻导演《独臂刀》《马永贞》等邵氏武侠片的震撼,而后又见证徐克、许鞍华等导演对武侠片的继承与创新,李仁港被张彻导演称为“武侠片第三代”,“我们这代人吸收了三代武侠文化的养分,这是拍武侠片的根,就像母语一样融入血液里。”
许鞍华导演是李仁港电影道路上的重要引路人。1986年左右,他开始协助许鞍华工作,从美术到统筹,几乎包揽了各种杂务。“在她身边,我看到了一个成名导演的工作态度、责任担当,以及如何在电影中融入文学感,我们常常交流剧本与文学的关联。”拍完《94独臂刀之情》后,张彻导演主动邀请他带着作品到家中交流,“那感觉就像武林小子遇见宗师”。随后三四年,他常伴张彻左右,即便对方身体不便、交流需靠笔录,也依然倾囊相授。“前辈们不怕分享,我也主动追问,在看他们的作品、和他们聊天工作的过程中,学到了太多东西。”在他看来,多年的影坛生涯,是时代馈赠与前辈提携共同铸就的,这份终身成就奖,既是对他个人的肯定,更是对武侠文化传承者的认可。
细节见真章
从武侠内核到商业片的创作密码
在李仁港的电影世界里,“细节”是贯穿始终的关键词。尤其是武侠片,他坚信细节是人物灵魂的外在体现。“一把剑不能随便给,不同门派、不同性格的侠客,佩剑必然不同。”他举例说,龙泉剑打造得再精良,若不分角色一概使用,人物就会失去辨识度,“就像黑帮片里的大佬,他的车、手表、服装都是性格的延伸,武侠人物的武器、造型亦是如此。”
在他的剧本创作中,人物的造型、神态甚至拔剑的速度、推门的力度都会提前构思,“西门吹雪等待决斗时,不会像普通镖师那样紧张拔刀,他可能慢慢拔剑,甚至微微一笑,这就是细节带来的人物磁场。”
这种对细节的极致追求,也延伸到了商业类型片的创作中。谈及1996年的《黑侠》,这部他35岁时接手、由徐克监制、李连杰主演的香港当时最大投资的电影,李仁港分享了背后的创作理念。“我当时贴了满墙的视觉参考素材,不是为了追求表面的视觉效果,而是要传递一种‘视野’。”他打破了“孤独者藏于暗处”的固有认知,将黑侠的活动场景设定在香港中银大厦顶层,“最孤独的不是藏在洞里,而是站在最高处,无人看见也无法交流。”为了契合这种孤高氛围,他特意让柯达公司定制蓝绿色调的胶片,选取重金属质感的场景,用视觉语言诠释人物内核。“商业片不等于低俗,它只是用更贴近民众的方式讲故事。”他认为,成功的商业片必须兼具“好看”与“深度”,就像诺兰的作品,每一部都很商业,却都蕴含着高级的核心理念,“电影人要有担当,先让观众喜欢看,再把有价值的信念、人性思考分享给他们。”
《天将雄师》的创作则是他将武侠内核与商业史诗结合的典范。这部电影的缘起,是拍完《鸿门宴》后成龙的主动邀约。
“我们见面后聊了多个项目,最终在‘罗马与中国’的题材上不谋而合。”在他看来,这个题材好莱坞也想拍,但作为华人导演,他们有更独特的视角和说服力。为了让罗马元素与中国元素自然融合,他特意将故事背景设定在西域三十六国,“若让罗马盔甲与中原服饰在中原本土相遇,会显得很别扭,边疆的服饰、风格与罗马元素更易协调。”
创作中,他始终坚持“史诗外壳,武侠内核”的原则。电影里,成龙饰演的霍安救助罗马人时,卢魁斯反问“今天交的朋友,明天可能就失去,值得吗?”,而霍安最终给出“值得”的答案,这正是他想要传递的武侠情怀。“还有沙漠中两把剑插地的镜头,这种意象很武侠,其他导演可能觉得不重要,但这是人物精神的体现。”为了让国际演员理解这种东方思维,他甚至用金庸笔下的慕容复举例,向布莱迪阐释角色极端又可怜的特质。这部电影不仅在内地斩获7.4亿票房,更在意大利罗马首映时获得当地观众与媒体的认可,“外国记者没有尖锐提问,反而关注技术细节,这种认同让我很骄傲。”李仁港说,商业片的成功不在于投资大小或特效多少,而在于用观众能理解的方式,传递有深度的文化与情感。
文化为根基
中国动作电影的突围与传承
谈及当下中国动作电影的国际表达与文化输出,李仁港有着清醒的认知。“二三十年前,香港动作片占优势,因为中国武术门派众多,动作设计独特,在电影中呈现很有看点。”但如今,这种优势逐渐减弱,“那些我们曾经擅长的动作设计,国外也能做到,甚至在某些领域,他们还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迈阿密风云》的导演展现的暴力感,“那种根植于文化的力量感,是我们很难复制的。”再加上国外特效技术成熟,若仅在动作设计或技术层面比拼,中国动作电影很难占据上风。
在他看来,当下很多动作电影陷入了“外在堆砌”的误区,依赖电脑特效、AI技术,追求场面的震撼,却忽略了内在情感与文化的表达。“有人觉得加特效、用AI就是创新,其实这是没有出路的。”他举例说,一个人报仇,从用刀到用枪再到用炸弹,场面越来越大,但不如一个人用铅笔复仇来得有冲击力,“因为后者能让观众看到人物的内心,知道他为何复仇,这种内在的力量远比外在的暴力更动人。”张彻导演的理念让他印象深刻:“没有报仇,就没有武侠片。”这里的“报仇”不是单纯的暴力,而是秉持公义、追求公道的侠义精神,“荆轲刺秦不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是为了侠义,这种文化内核才是动作电影的灵魂。”
他认为,中国动作电影的突围之路,在于回归文化根基,重拾武侠精神。“我们的优势不是技术,而是深厚的武侠文化,这是我们的优势。”与其盲目跟风国外的技术与风格,不如深耕自身文化,“比如拍一部不用过多电脑特效、不瞎编乱造的武侠片,用真实的情感和文化打动观众。”李小龙的成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不只是拳脚厉害,更重要的是他的电影里有精神内核,加上独特的武术技巧,才成为传奇。”
对于年轻一代导演,李仁港只分享了自己的心得:“我从1984年毕业回香港,40年来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每一刻都在尽力,也在享受工作。”他记得在横店拍摄《天将雄师》时,曾在道具房外的蓝色大布上写下“我们拍电影,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热爱电影”。这看上去好像是“废话”,但却这是他内心真实所想。“热爱是最重要的,若只是盲目计算,很难在创作上进步。”他鼓励年轻导演主动学习,多向前辈请教,找到自己的文化根基,“不要总参照别人的想法,要知道我们最强的是什么,用热爱与坚持,拍出有中国特色的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