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末,一部殡葬题材电影在香港地区突破1.4亿元港币票房,不仅打破了香港影史上华语电影票房纪录,也在内地取得了2亿多元人民币票房的成绩,被赞为2024年最好的香港电影,实现了香港内地两开花、票房口碑双丰收。这便是由陈茂贤执导,黄子华、许冠文主演的影片《破·地狱》。影片以殡葬业为入口,以葬仪“破地狱”为关键词,从生死两面破题表达对于生命的思考,为充满遗憾与焦虑、矛盾与冲突的当代人提供了一份内心的治愈。
影片的第一重破题是指为逝者“破地狱”的殡葬仪式,即在葬礼上打破地狱、救出亡魂的传统仪式(属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影片在开场和结尾处各有一场破地狱的仪式呈现,开端处是穿着红色道袍的喃呒师傅文哥挥舞桃木剑为不知名的逝者破地狱,结尾处则是文哥的子女文斌文玥一起为文哥“破地狱”。围绕葬仪,影片描绘出香港殡葬行业的众生相。
因传统文化对于死亡话题的忌讳,关于殡葬题材的现实主义影片极为稀少。此前影响较大的作品只有日本的《入殓师》(2008年)和中国内地的《人生大事》(2022年)等寥寥几部。而殡葬电影的一大命题便在于通过叙事让人们了解殡葬业,消除对殡葬从业者的歧视与偏见,常见的叙事模式是讲述一个初入行的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在一次次送别死者的仪式中,他由排斥到接受,逐渐加深对行业的理解,体悟自身职业对于死者的价值和对生命的尊重。如《入殓师》中,曾是东京乐团大提琴家的小林是在失业后出于无奈才从事殡葬行业,期间也遭受过社会的冷眼和家人的反对,但在死者家属的感激中,他逐渐感受到了职业的价值和尊严,全心投入成为了受人尊敬的从业者。《破·地狱》的主人公道生同样经历了入行成长的过程。他开始从婚礼策划转行到葬礼经纪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钱,对葬礼策划带着浮夸的赚钱心态,也由此造成了与文哥及一些逝者家属等的冲突,后期他对职业有了敬畏,对逝者有了发自内心的尊重,才得到了以文哥为代表的业界的认同与信任,文哥临终前也将自己的葬仪安排交给了他。
第二重破题是为活人“破地狱”。与《入殓师》更偏于对入殓仪式的客观表现不同,“破地狱”的命名中还包含了对于亡魂的拯救与超度,道生的名字即谐音“度生”。但超度先人、为逝者破地狱只是影片的第一重破题,如同道生所说:“活人也有很多地狱”“不只先人要破地狱,活人也要破地狱”,甚至 “活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在道生领悟到这一点后,他便自觉承担起了超度活人、为活人“破地狱”的使命。(这里的“破地狱”当然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是安抚人们的心灵,将人们从自身难以摆脱的焦虑、困惑、遗憾等心理困境中解救出来。)
道生为生者破地狱经历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为逝者亲友“破地狱”。这是道生从职业角度出发对逝者亲属的抚慰。他能够听从家属对逝者殡葬的需求,通过满足亲属的需求解除对逝者的心结。最典型的是他对待片中不愿让儿子下葬的母亲甄小姐的态度,在业内都认为这位母亲是个疯婆子而拒绝她的时候,道生却能够帮助她实现心愿。这令她得到了心灵的平静,也令道生认识到“活人也要破地狱”,从此不仅对死者尽心尽力,也对生者尽力抚慰。
第二层是为搭档喃呒师傅文哥一家人“破地狱”。这是一个深受传统束缚的家庭,也是影片故事的重心。作为老一代喃呒师傅,文哥极其尽责,也极其保守,他固守“传男不传女”的祖训,执意将衣钵传给了无心继承的儿子志斌,却不肯教导有志于此的女儿文玥,还时时说些“女人污糟”之类的言辞。文斌长期压抑,文玥内心更是深受伤害,而文哥直到生命末期才对此有所明了。文哥死后,留下遗书让道生处理自己的葬礼,道生安排了文玥与文斌一起为文哥主持“破地狱”。这一安排打破了传统习俗对女性的排斥,道生更强调这是出自文哥的意愿,让文玥终于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爱与接纳,破除了其内心对父亲的心结。
第三层则是为自己“破地狱”。渡人容易渡己难,在接连为逝者亲友及文哥一家解除心结后,道生也有自己的困境。由于压力过大,道生对生命的意义一直充满怀疑,这令他一直不肯步入婚姻,甚至在女友怀孕后仍然迟疑着不想留下这个孩子。文哥一家的经历终于令他有了新的感悟:“做人就像坐车,到站了,就该下车。与其每天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下车,不如好好享受这一程。”他终于解除了自己的心病,准备好接受孩子的来临。
“喃呒负责超度先人,行街(殡仪经纪)负责超度生人。”《破·地狱》不仅关注逝者尊严,更关注生者生存。这个生者是银幕上的故事中人,更是银幕外的芸芸众生。抚慰生者、为现实中人破地狱正是影片创作的缘起。影片导演陈茂贤此前是喜剧导演,与道生是由婚庆策划转为殡葬经纪一样,他此前的两部影片《不日成婚》(一)(二)都是讲述婚恋故事的喜剧电影,《破·地狱》就是他的第三部影片。从拍喜剧转为拍殡葬,原因在于导演的外婆在其拍《不日成婚2》期间突然去世,这令他陷入到悲痛与懊悔,“剧本是我在人生低谷时写的,有很长时间我都在想,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好像一出生时间就开始倒数,还没来得及回应与他人的关系、感情,时间就没了。”道生某种程度上就是导演的代言人,他将自己对于生命与死亡、家庭与子女等问题的困惑与思考都放在了道生身上,也在这种思考中疗治着自己与观众。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南音《客途秋恨》的这段吟唱在片中三度响起,贯穿着香港两代笑匠许冠杰和黄子华分别饰演的殡葬人文哥和道生从相斥到相知的人生情谊,更道出了影片对“生死”这个人人终将面对的命题的达观态度:“人们一出生,生命就已经开始倒数。”人生有笑有泪,更难免遗憾与伤悲,而人们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对,在袅袅曲音中彼此珍惜、走好自身旅程。
(作者为广州大学副教授、广东省电影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