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的“武行电影”已有七部,2016年前公映了《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和《师父》,今年放出来的《门前宝地》拍摄于2022年,是第六部,还有2017年的《刀背藏身》、2018年的《诗眼倦天涯》以及去年拍摄的《入型入格》均仍未定档。《门前宝地》是武者参与最多的一部,放置于民国武行最昌盛的1920年代,说的是老辈权衡,迫弟子改行。就武行的生态与心态,它给出的加减法,又经一番拆洗。
“坐看重围”
相比徐浩峰其它几部影片,《门前宝地》搭的景最多,且不管室内户外,几乎为每场动作戏都提供了一个仪式要素齐备的封闭空间。这个仪式要素就是武行比武的四面围墙与见证者。四面墙的空间秩序,指的是屏蔽不相关者,给武者武行以尊严和观者地位。见证者如武行会长孟大人所说,要有公证人、担保人、裁判,如片中武厅比武一场,三者各列一壁,礼数最周全。最简约的,也要突出坐看打斗的上位者,如银行比武里的法国行长等洋人,不尊重武者,但围观是有的。
片头第一场比武,坐看者只有沈父一人,除了大徒弟齐铨与公子沈岸,武行里一概人都被拦在了堂屋和院外回廊。因为这场比武解决的是沈家拳馆继承人的事,打轻打重真打假打,沈父掌握。“拦”,强调规矩,更摆明拦人者孟大人的行内地位。片尾最后两场打斗,发生在商铺街与邮局不远处蜿蜒的灰墙巷子,两处都被齐铨收编的三教九流和大个运货木车截断街巷两端,拉出一根长凳观战的只有一人,就是笑看的齐铨。既是裁判又是运动员,是齐铨对武行比武的模仿,也是冒犯。这是他找回场子的方式。之前最为正式的武厅比武,他被女人暗中设局,恼羞犯规,在整个武行的见证下,被沈岸一次次掀翻在地,还让女人挡了刀——不管是作为要拓展武行事业的大师兄还是作为武者本身,里子面子尽丢。所以他要在街面组织“自己”的场子,“坐看”沈岸的“重围”。殊不知“围”的要义是武行规矩,规矩之外是租界秩序的平衡,齐铨的街面之举,仍在他人局中。贵樱先做局后挡刀的苦肉计,是齐铨被武行驱离天津时才后知后觉的。“坐看重围”在《门前宝地》中,变质为荒诞一解。
小儿表演
《门前宝地》中打戏的视觉主体不是齐铨,是沈岸。拳脚、长棍、武当剑、八斩刀,全方位展示,对齐铨、对洋人、对五哥等沈家门徒、对齐铨招募的三教九流。沈岸的身法动作被观众“吐槽”做成视频“笑梗”,关键不在于沈岸的扮演者向佐打得好不好看、准不准确,而在于《门前宝地》调度复杂的摇臂镜头里,沈岸这个角色非常被动。这份被动看似来自人物善武好斗、莽撞执着的角色设定,这种年轻武者的性格特征其实在《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师父》中的宋洋身上也存在。更重要的是,沈岸的拳脚兵器乃至一举一动,被置于几层的围观叙事之下,成为预知预判的小儿表演。例如沈岸出场时,利用同一扇窗与门帘设置的两个景深镜头。先一个是大师兄齐铨视点下的环摇变焦:中间经过孟大人与老馆长的等人叙事、齐铨与老馆长的师命叙事,然后才是齐铨与沈岸在景深镜头两段遥遥相对的比武叙事。后一个是武行会长孟大人视点下的变焦摇臂:老馆长、孟大人以及武行前辈对后景的沈岸与齐铨构成三层围观。也就是说,在第一场比武开始前的这两个移动镜头里,沈岸作为最后的视觉客体,需经过了多层人物关系的几重叙事才被抵达。这决定了沈岸在影片此后的叙事里,从未获得过视觉上的主体性,他不仅置于老所长、孟大人、齐铨以及整个武行的他者叙事中,更受制于与他有着恋爱和婚姻瓜葛的两个女人对他的叙事规划。
片中八场打斗,除中间一场围堵贵樱的戏,其他七场都围绕沈岸展开,围与见证的空间秩序非常清晰,看似是沈岸挑事,其实只是他者看他折腾,或给他空间,或不给。而齐铨对贵樱的围堵,却落脚在一个桶状地窖的囚笼中。摇臂镜头自上而下开始,又自下而上结束,机位始终置于囚笼内部,加上地窖底部的贵樱与窖外齐铨之间的栅栏门决定的构图形态,令二人这场决定此后大局的对话,圈与套,谁在圈外,谁被套住,全在镜头表达中。同样,齐铨与孟大人、七奶奶几场戏的场面调度,也始终是镜头中的被动角色。与沈岸不同的是,齐铨心中有“门前宝地”的武行叙事,面对三个强势女人,他有反对,有周旋,甚至混混猞狸都有自己的“改命叙事”,而沈岸只是少年负气,永远置于他人的叙事之下。齐铨不懂武行,沈岸不懂每一件事。
加法减法
在“坐看重围”的空间秩序下,《门前宝地》的加法给了打,减法给了女人。打,是指沈岸与齐铨的打戏,武厅比武与街面围斗增加了很多叙事重复的内容,重复一再推进的是两个武者受辱与不甘的心态。女人减法,一是指影片对孟大人背后的军阀、洋人、帮派等包括“大梁大柱”在内的社会背景交代不足,仅仅托付给了这一人物每次出场时复杂的镜头调度,来强调她在武行一时无两的权势、谋略制衡的能力以及说一不二的女丈夫性格。一是指隐藏了贵樱的诸多布局动作,包括她与孟大人的谋划与反杀,她与武行尊宿四爷的联手与背叛。如此戏剧性的内容,原小说本就做的是减法,影片交代得就更为隐晦了。加减法还来自电影对五哥角色的全面改写,抹去了他的政府背景,也取消了他的叙事视角,而争斗不断的沈岸与齐铨,却仍被置于政治围观的视角下。所以打戏越满,躲在大局后景的女人越模糊。
徐浩峰电影中有三种女人:女丈夫、奇女子、混血艳女,她们都是中国传统家庭伦理之外的女人,她们都主动介入男权社会的权力争夺与平衡,是徐浩峰眼中的民国乱世的社会奇观,各个都有文化出处。《一代宗师》的宫二是奇女子,但不属于编剧徐浩峰,她只能是王家卫的。这一人物的命运底色和情感浓度是徐浩峰的人物角色所不需要的。徐浩峰的女性人物需得表达社会结构,却不实指某一阶层,只抽象出他们对建制的态度,认同的、抗争的或是生理性的。女人们的态度决定了男人们的下场,也决定了徐浩峰武打类型片的主题。“门前宝地”,所谓门前百米,有不平之事,武行要管。齐铨与沈岸把它看成武行荣耀,却被逐出。在女人眼里,它只是租界政治的一部分,如八斩刀的“假即真真即假”的“击东又击西”,所以贵樱成功回到武行。
武者改行的故事,让《门前宝地》仍然持续着武者对武术生态“礼崩乐坏”的恐惧。在徐浩峰这里,“礼崩乐坏”不是社会批判,而是贯穿整部中华文化史的价值观,是维斯康蒂的阶层溃散叙事,是武林逝去的进行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