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们说“藏地电影新浪潮”,多是指剧情片部分,对于纪录片的部分很少涉及,也很缺乏系统的调查与观看。藏地纪录片新浪潮也许是藏地电影新浪潮的一个新的增长点。
万玛才旦导演于2023年去世之后,时常有人和我讨论关于藏地新浪潮的前景和延续性问题。若在藏地藏语持有者拍摄本地和本民族生活这层意义上,则这一新浪潮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但这一层革命性的意义其实已经很单薄了。
万玛才旦刚刚进行藏语电影创作的时候,所以令人觉得有强烈的革命性,其中一个原因,乃是在于那是数码时代刚刚开启的时代。它的革命性和普通人使用数码机器拍摄普通人的生活这样的革命性是同构的,而且,这种革命性更适合于中国的语境。
但是在今天,普通人拿起数码机器拍摄普通人的生活已经是常态,如果继续停留在这一基本形式上去认定这个新浪潮的意义,我觉得是有欠缺的。而且,万玛才旦所开启的藏地电影新浪潮,绝不仅仅是由于藏族人拍摄藏族人这个形式上,它还秉持另外一层更深的内涵。
所以当有人问我藏地电影新浪潮作为一个文化运动,它还能持续多久的时候,我认为,从上面提到的另外一层内涵的角度来说,其实在万玛才旦导演去世的时候,藏地新浪潮就结束了。也许它终结的时间更早,只是万玛才旦的去世成为一个巨大的象征。
万玛才旦去世前后出现的一些影片也可以作为同样的象征物来看待。比如万玛才旦的儿子久美成列导演的《一个和四个》,它意味着万玛才旦表达范式的被超越,意味着类型化的电影生产,另外一个象征物是拉华加参与的《回西藏》,它意味着藏地新浪潮主将已经开始参与宏大叙事和的主旋律创作。
另外,《光之子》导演卡先加告诉我,松太加老师已经创作了两部类型片了。同时,如果万玛才旦尚健在,他也会完成自己创作生涯的转型。“不再完全是基层的、非都市的、边缘群体的,不再仅仅是批判性的、文化寓言性的、藏语的、安多藏区的……这一创作群体目光开始投向城市,投向企图与更多观众和更高利益联结的电影方式,他们的目光也从安多藏区向卫藏地区(以拉萨为代表的藏文化中心)乃至汉地投射。”
以上是笔者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的表达。从电影制作的角度来说,这都是正常的现象。但与新浪潮的本意还是有一些区别。藏族人的自我拍摄、自我表达同时意味着的是一种自主、自发,一种独立的表达个性,这是它的另外一层涵义——但是藏族人也有着不一样的个性,当他们也有自己更为商业化的诉求,或者追求个人权利的时候,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呢?我们也许可以将这个时期成为“后藏地电影新浪潮时期”或者藏地电影新浪潮的一个新阶段?
在这个时候,我在电影院线里看到了卡先加导演的纪录片《光之子》,这部纪录片的监制是万玛才旦。院线放映的藏族人拍摄的藏地纪录片,这也许是藏地电影新浪潮纪录片部分的第一部。它的出现让我思考“藏地纪录片新浪潮”。
在这个范畴之内的藏地纪录片我们了解得并不多。我最近稍微深入了解了一下,得力于卡先加导演的帮助,我看了一些藏族人拍摄的藏地纪录片,包括扎加导演的《索朗热登》、旦增色珍的《孜廓路》等等,作为藏族人,他们的确更能敏感地把握到藏地生存的内在轮廓。
这些创作者年龄大多较轻,对于更年轻一代来说,拿起小摄影机拍摄自己身边的故事,这有什么革命性呢?这事发生在北京、山东,或者发生在云南、西藏,其实都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新浪潮不能继续以此界定。而必须去寻找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具有自己的有力的表达。
而我对于纪录片部分抱有厚望,是总期待在向真实掘进的道路上,纪录片这种表达工具拥有自己不一样的优势。在更为主观的剧情片创作部分,它比较容易被规训,但纪录片的纪实性往往让它有旁逸斜出的表达,有生活的复杂的质感,有表达的溢出。它们应该比剧情片对于现实和个人意志的呈现有不同的路径和爆破方式。
当然,这是一种理想。我们必须做更为系统地梳理才能下判断。所以关于这个部分的论述,就此打住。卡先加的《光之子》我倒是看了两遍,我能感受到它不用于以往的藏地新浪潮的电影表达方式。虽然它的形式很简单,但文本中的文化意志还是呈现了不一样的面貌。
《光之子》拍摄了高原上破碎家庭中孤儿的生存状态,着力讲述了藏族孤儿梅朵的故事。少女梅朵父母健在但却成为孤儿,她被外公外婆收养着。它展现了梅朵的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还拍摄了她去草原深处探望父亲的经过。这部纪录片呈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物形象, 就是梅朵这个小女孩,她对于抛弃了她的父亲有着一种无条件的热爱。
这部电影是温和的。它属于藏人拍藏人的新浪潮叙事传统,所以我说,这是这部纪录片和和过去的新浪潮电影建立的是这种最基本的联系。除此之外,它已经非常不同。在这个纪录片的叙事中,藏地的元素很少,如果说万玛才旦的作品强化了藏地的文化符号,卡先加则是刻意将这个部分删减掉了。甚至有观众抱怨,他在卡先加的纪录片里面看不到藏地的文化风情。
卡先加之前曾经在华盛顿停留过,他发现了黑人和整个社会的一种隔绝,这给予他很大的震撼,所以他之后在拍摄自己的藏地纪录片的时候,特别不愿意去强调这种独特的让人和人隔绝的东西,他希望去捕捉一些大家可以共通的东西,他的这种意愿贯穿到了其纪录片当中。
一个人的文化表达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经验所决定的,新一代藏族电影人的经验与上一代不一样,他们呈现了藏地纪录片的新面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藏地纪录片新浪潮的基本轮廓究竟如何,这都有待遇笔者多看片子,希望以后有机会能继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