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仅是一种实物或非实物“非遗”式遗存,更是作为一种记忆留存在人们的心灵里,文化传播的介质如书籍志、影像中,或物质遗留或符号化存在或精神性永恒,记忆构成为我们人类的历史和社会的文明史。无论是大历史还是小人物的小历史,无论是辉煌灿烂抑或痛苦不堪,完整的记忆均构成为我们最真实、最完整的人的存在、文明的存在。
而在当下,纪录片在人工智能虚拟影像足以以假乱真、人们快分不清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文生图式虚拟影像的年代,无疑更为珍贵难得。对于像《里斯本丸沉没》这样的诚意打捞历史、钩沉史料,以特有的纪录片美学方式还原“现场”,从一件几近堙灭的历史事件的打捞,不仅还原历史,还深入到最普遍的人性——亲情、友爱,直抵最普适而高远的人类性主题——和平、反战,从而打造了一段近乎遗失、几近湮没的历史,且让这一段历史以影像记忆的方式成为我们的公共记忆,进入我们的生活,塑造我们的道德价值观和历史观。
无疑,这部纪录片从创意、筹备、考古钩沉史料,采访记录到放映传播,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事件,一次诚意满满、难能可贵的文化抢救行动。“抢救”这段被遗忘的历史,真的是“抓住了历史的尾巴”(方励自述),三位仅存的亲历者(两位英国老兵,一位中国渔民),都没有能够等到《里斯本丸沉没》的放映,在2020年就去世了。
影片的意义生发于电影影像,但又超越了电影影像。这部纪录片的题材具有跨国性,它不是仅仅属于某一个民族某一个国家,它背靠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宏大历史背景——虽然是大历史中的小事件,但涉及了英国、美国、日本、中国等。导演主体态度也具有人类情怀、全球化视野与世界主义立场。纪录片团队历时8年辗转英国、加拿大、美国、日本、中国多地,其主题指向超越族群、历史而指向人类性、当下与未来。就此而言,影片是“打捞”全人类的记忆和普遍性的情感。
导演对由于战争造成的人道主义灾难,时隔这么多年后,并非煽情控诉,更是理性清醒,客观呈现,情感节制,克制式叙述,多维度反思,就像导演自己在片中一次忍不住抑制的哽咽情状,符合纪录片纪实美学的客观原则。然影片的立意是高远的,这是与80多年前的历史的对话,也是与800多位亡灵的对话,是对他们的尊重、“招魂”,是对后人的告慰和警策。
严格说,如果按纪录片的真实原则来衡量,影片的“记录性”是不足的。对于这一事件而言,完全纪实几无可能。大量的档案、文献、访谈、画外音,使得这部纪录片带有文献纪录片的味道。因为事件湮没已久,幸存者寥寥。“里斯本丸沉没”事件一直没受到多少关注,比起二战那些大事件,比起腥风血雨的战役、屠杀,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对于事件的亲历者,对遇难者的亲人,那都是天大的大事。因此片子记录的实际上是一个寻找真相的过程,是在结局已定、沉船遗骸定位的前提下,通过片段的史料的发掘、仅存的幸存者的回忆、一些幸存者家属的叙述,渐渐地去“复原”或者说艺术想象当时的情景。
事实上,除了两个幸存老兵,并没有人能够真正知道“里斯本丸”沉没的当天发生了什么,片子借助动画再现沉船的情况,战俘们的无助绝望和坚持,甚至临死前的绅士风度,日本兵的反人道的大屠杀——这是一种艺术化处理,打开了想象的空间,以动画的动感,视听觉的声画效果,让观众产生设身处地、如临其境的沉浸感。
影像记忆达成的内涵更是丰富感人的,有日军的残忍和暴虐,有盟军战俘的无助和勇毅,在那种境况下的互相关爱、救助,更有朴实勇敢的中国渔民的大爱,当然,也有对日本军官,船长的审视和反思,对美国潜艇发射鱼雷的机械师的表现……含而不露,却发人深省,让人叹惋不已。
在当下剧情片都不断遇冷的境况下,一部诚意满满的纪录片如何有效利用纪录片美学的魅力?除了坚持“所见必真”的原则和真实影像的独特魅力,一切可能的电影语言运用和营销传播方式都“为我所用”。电影制作者作了种种努力,其心志可鉴,其行动可佩,就像方励先生当年为《百鸟朝凤》“惊天一跪动天下”一样。虽然我相信,著名的情怀电影人方励,哪怕砸锅卖铁也是要做的!票房、经济收入不在他首先考虑之列。方励那一句“如果不拍,我就是历史罪人”的自白可谓掷地有声。
不难发现,《里斯本丸沉没》向剧情电影的类型化——尤其是悬疑侦破类型是有借鉴的。影片一开始,方励以资深的海洋探测工程师,兼历史的好奇探秘者的身份出场,他在海洋工作中以自己独特的敏感,引发了自己的好奇,然后引导观众与他认同,一起去解密、揭秘。这些问题包括——里斯本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埋藏于海底的真相是什么?美军为什么要对载满盟军战俘的里斯本丸发射致命的鱼雷?事情发生后日军做了什么?英军战俘们遭遇了什么?在如地狱一般的绝境中,他们如何相互支撑?多少人葬身海底,多少人幸存,又是如何幸存?于是,一部纪录片,以考证、探秘带讲述的“破案现场”的影像化,讲述了一个个悲恸悲催、悲欢离合的故事,创造了类似于剧情片甚至探案类型片的观影效果。
总之,《里斯本丸沉没》以其真人性、实情感、揭秘性的魅力,和平、反战、人道的主题立意,人性、亲情、友情的细腻着力但克制式的叙说,感动了现场观众。也许它的宣传不够铺天盖地、家喻户晓,也许它名字有点拗口难记,但只要你去了现场,就不会不感动。我观看的那一场,全场只有五位观众。但五位观众无一例外,全部看完字幕后,仍久久沉浸在感动中,不愿离开。一方面是影片让你沉浸其中的感染力,另一方面,包括我在内的观众都会觉得,提前离开几乎对不起影片的诚意和付出,对不起片尾黑压压的遇难者、幸存者、施救者的姓名——那都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这些原来的被遗忘历史的“失踪者”和“无名者”!但正是这部纪录片,为这些历史的无名者和失踪者“招魂”“正名”,这是一个影像的庄严仪式!在观众参与的这场庄重仪式中,“无名者”归来!这正是一部纪录片的美丽和魅力!
在9月25日的第十一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上,《里斯本丸沉没》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大奖。这是当之无愧的。而我还相信,世界性的题材,国际主义的视野,人类性的眼光和胸襟,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纪录片剧情化、动画复原等美学探索——这一切,都使得《里斯本丸沉没》具备了充足的走向国际的“内核”与“卖相”。
无疑,《里斯本丸沉没》下一步国际传播的潜力值得期待!影片在纪录片美学上的探索,对于中国纪录片创作和传播创新发展的推动和启示也同样值得期待。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