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哪里?
正在寻找里斯本丸号战俘的亲属”
“1艘沉船
828名被遗忘的士兵
1816 个没有被讲述的故事”
2018年7月,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出现了一版奇怪的广告,内容是一则寻人启事,希望寻找到76年前,一艘名为“里斯本丸”号沉船幸存者的后人。这则寻人启事每周日以整版篇幅出现在英国三大主流报纸上,持续长达两个月。
380多个盟军战俘家庭的记忆和伤痛被这则寻人启事唤醒,他们根据报纸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打广告的人,令他们惊讶的是,发布者是一名中国人,他叫方励,是一位来自中国的电影制作人。
所有人的困惑都指向了一个问题,这名中国人为什么要寻找76年前的盟军战俘后人?BBC的记者带着同样的疑惑,辗转联系到方励。在BBC全球新闻的直播间里,主持人抛出了这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你们一群中国人跑到英国来铺天盖地打广告?”
直播间里的方励,思绪又飘到了2014年,在东极岛的海风中,他和导演韩寒站在甲板上,耳边回响着那艘沉船“里斯本丸”的悲鸣。“你们知不知道76年前,在我们家门口发生了一个大事件。你们的士兵,跟我儿子一样年轻的800多人,在那里遇难了。他们遭遇了日军的疯狂扫射和屠杀,是我们善良的中国渔民集体出动,冒着枪林弹雨去营救他们。我们东极岛的渔民一共救起了384名盟军战俘。这,就是原因。”
彼时,方励正投身于一部名为《里斯本丸沉没》的电影拍摄工作,他说,“我在抢救历史,这是我一生中做过最重要的一件事。”
历史失语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这是韩寒导演处女作电影《后会无期》的主题歌。这艘沉入海底的船,就是“里斯本丸”号。
1942年10月1日,载着1800多名盟军战俘的日本货船“里斯本丸号”,在中国东极岛附近遭到美军鱼雷攻击。日军用机枪扫射从船上落水的盟军战俘。附近岛上的200多位舟山渔民冒着生命危险,划舢板救起了384名盟军战俘。
“最早听说‘里斯本丸’的事情,是我和韩寒去东极岛拍《后会无期》”开阔的办公室会客厅里,方励燃起一支香烟,半眯着眼睛,缓缓讲起他与这艘沉船10年的纠缠。
2014年,韩寒首部电影《后会无期》开拍,方励是出品人、制片人。电影拍摄地选在了中国最东端有人居住的岛屿之一——东极岛。东极岛并非单指某一个岛屿,而是由庙子湖岛、青浜岛、东福山岛等多个岛屿组成,这些岛屿宛如一串串珍珠镶嵌在碧波之中。当时,每天只有一班船上岛。
从普陀到东极岛,乘船需要两小时。剧组租了两条船,用于往返。在一次去往东极岛的途中,“船老大”讲起了“里斯本丸”沉船的故事,“他说,这片海70多年前就发生过一件大事,就是‘里斯本丸’沉船”。方励顿时来了兴趣,“我是个特别喜欢历史的人,我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方励去找了当地村干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又找到当地宣传部,证实确有此事。他上网搜索,查到了一位英国学者托尼·班纳姆曾在2004年写过一本名为《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争悲剧》的书。
原来,这里真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方励震惊于历史对这艘沉船的失语,“这件事就好像藏在了地毯下面,无人提起”。没有人找到过这条沉船,鲜有人知中国渔民当年的善举。方励似乎接收到了某种历史使命,他决定,去“打捞”这段历史。
中国渔民
方励的另一重身份是地球物理学者,他曾在地球科学、海洋科学领域从业41年。在他的百度百科上,“2002年成功打捞大连‘5·7空难’黑匣子”被放在了明显的位置。
“你问我为什么要去找这艘沉船?没有目的,纯粹是对历史好奇。就像当年我去找‘黑匣子’,社会有这个需求,我有好奇心,又有这个能力,那就去呗。”方励说。
2016年夏天,方励第一次带队出海,根据历史资料记载的沉船坐标搜寻了10天,一无所获。他们又扩大测量海域400公里,把东极岛的海域扫了个遍,一艘大型沉船的声呐图逐渐显现在电脑屏幕上。2017年,经过图纸比对,确认这艘沉船就是“里斯本丸”。75年后,这艘沉入海底的大船,再次回到了历史坐标系。此时,距离方励第一次带队出海,已经过去了两年。
“2017年9月9日,我从海上回来,就听说当年救援‘里斯本丸’盟军战俘的渔民还有一位健在,林阿根老先生,94岁了。还有一个98岁的幸存战俘老兵还活在人间,丹尼斯·莫利,在英国。这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我们找到了沉船,是物证,而人证马上就要没有了。我说,这事得赶紧抢救采访。”方励带着央视和浙江卫视的记者,再次赶往东极岛。
东极岛的青浜岛上,居住着不到100户人家,1942年10月2日,看到海上漂浮的衣物、船板,岛上的渔民不顾危险,倾巢而出,划着小舢板,前往附近海域营救“里斯本丸”落水的盟军战俘。当时,日军正用机枪扫射战俘。
那天,来自东极岛的200多名渔民,救起了384名盟军战俘。最多的一条小舢板上,挤了10名战俘。
岛上的渔民生活十分艰苦,他们把战俘们安置在庙里,把家里的床单撕成布条,给他们裹在脚上当鞋子。渔民把家里的衣服、口粮都拿了出来,送给战俘们。“有一个细节,战俘们走的时候,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了渔民。我们的渔民太穷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把家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救这些盟军战俘。”
“中国渔民的出现就像一道光”。一名盟军战俘在回忆时用“一道光”来形容见到中国渔民的情景,“那是我在听战俘录音时听到的。当时他正在水里挣扎,感觉自己已经陷入死亡的绝望。突然一道亮光,中国渔民出现了。”后来,方励在英国遍访“里斯本丸”盟军战俘的后人,几乎每个人都会对他说“中国渔民是救命恩人”。
令方励意外的是,他在东极岛上向渔民问起70多年前他们先辈的壮举时,渔民们的回应都很低调,“他们觉得,先辈做了应该做的事而已”,方励感慨于中国渔民的勇敢、朴素和善良,“我拍摄这部影片,就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先辈们做了怎样一件功德无量的壮举。”
为纪念“里斯本丸”营救事件,舟山已建成一座纪念馆。2022年9月,浙江省档案馆“舟山渔民营救‘里斯本丸’号英军战俘”档案首次集中开放。
寻找幸存者
在托尼·班纳姆和影片军事顾问英国退役少校布莱恩·费恩祺的帮助下,2018年,方励带着摄制组远赴英国,见到了“里斯本丸”盟军战俘幸存者——98岁的丹尼斯·莫利。
这位幸存老兵从未跟自己的女儿提起过70多年前那场海上噩梦,“丹尼斯·莫利的女儿跟我讲,如果不是我去采访他爸爸,她都不知道爸爸身上发生过这么大的事。历史就是这样,你不去动它,就尘封在那里。”方励说。
托尼和费恩祺帮助方励联系到近20位盟军战俘后人。然而,与828名遇难战俘的庞大数字相比,方励内心迫切地希望能够找到更多的相关家庭,以更全面、深入地揭示这段历史。
他对费恩祺讲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英国三大主流报纸上打广告,寻找更多战俘家庭。“费恩祺的第一反应是,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太贵了。”方励来不及计算成本,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联系到更多战俘家庭的办法。
当时,摄制组的小伙伴有人质疑方励,这个年代谁还看报纸?方励说,老年人看报纸,因为我是老年人。
三份报纸,平均一版的广告费用约为2万英镑。一次广告,不会有明显效果。方励“拍脑袋”决定,打两个月广告。
在《每日电讯报》的广告部,方励给年轻的广告部经理讲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她听完我讲的几个战俘家庭的故事和打这个广告的诉求后,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感动的广告,她承诺给我一个大折扣。”《每日电讯报》最终给方励的折扣价是1.8万英镑。
持续两个月的广告帮助方励找到了380多个盟军战俘家庭,最让摄制组惊喜的是,他们还找到了一个生活在加拿大山区里面的,健在的盟军战俘老兵威廉·班尼菲尔德,“他也是被我们渔民救起来的老兵,还活在人间。”这位老兵,后来成了电影《里斯本丸沉没》重要的讲述者之一。
漫长的采访,是一个又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的集聚。摄制组在英国采访的第一个礼拜,方励拜访了一位遇难炮兵的孙女,她带他去了家族墓地。墓碑上刻着她爷爷的名字,墓碑下,没有遗骸,没有骨灰,只有一行小字“列兵,可能被淹死”。
“就一句话,一个生命最后只有一句话,这些都会触动你。”方励记得,还有一次采访,刚进行到一半,他就强行暂停了采访。他慌乱地逃到门外,找助理要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声音已经哽咽了。
那天,他采访了两兄弟,老大的名字用的是他们大伯的名字。大伯被带上“里斯本丸”时只有22岁,他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他们爸爸的,短短100个字,是哥哥把母亲和家托付给了不到5岁的小弟。这封信,在他们爸爸钱包里放了40多年。
“我在现场真的是泪流满面,你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个大哥把全家托付给一个不到5岁的小弟。”方励闭起眼睛,摇着头说。
8年间,摄制组走访了近百座英国城镇,采访150多个战俘后人家庭,另前往加拿大、美国、日本等地采访了美军潜艇士兵和“里斯本丸”号船长的后人。这些采访素材,组成了电影《里斯本丸沉没》。
10年。值得吗?
很多人问方励,花10年的时间扑在这件事上,值得吗?
方励的答案是,“这是我一辈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因为我把历史抢到了,在历史的最后两年,我把这个任务完成了。我抢救到了所有的人证和物证,为2000多个家庭,为一段历史留下了物证和人证。我觉得,这10年我没白过,特别值得。”
时至2021年,沉船事件三位在世亲历者,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以及东极岛渔民林阿根,相继离世。
2024年9月6日,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全国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