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电影是中国电影特有的一个品种,近年来在多种地方剧种中戏曲电影都有长足进步,涌现许多优秀作品,汉剧电影《金莲》便是其中之一。
电影《金莲》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等单位联合出品,王一岩、赵达导演,隆学义编剧,李仙花主演。影片根据同名汉剧舞台 剧改编,取材于我国优秀古典小说《金瓶梅》中关于潘金莲和武松、武大郎以及西门庆、王婆、李瓶儿之间的悲剧故事。
电影界多数人认为,戏曲电影既要保持所属戏曲剧种的艺术特色,又要融合电影的表现手法和美学风格,呈现一种复合的美感。这里,仅根据个人观感,讲几点戏曲片《金莲》的艺术特色。
“悬念”当头
“悬念”是戏剧的基本表现手法,也是电影的重要叙事和结构方法,尤其是对剧情类电影而言。现代电影甚至发展出一种类型片叫“悬疑片”,将“悬念”作为其基本特征。
戏曲片《金莲》充分发挥了“悬念”的叙事与结构功能。影片开头,风和日丽,西门府三个女人月娘、金莲、瓶儿,在花园里卖弄风情、相互调侃,谁知月娘突然话锋一转,正告潘金莲:“一月后朝廷要大赦天下,武二郎就要回来为他哥哥报仇雪恨!”顿刻间似乎阴云骤来,潘金莲花容失色,大声惊呼:“谁来救我!?这就是全剧的悬念。《金莲》以这个悬念开头,而且一悬到底,统领全剧。
此前潘金莲受西门庆指使毒死前夫武大郎,西门庆买通官府把武二郎打入狱中,并纳潘金莲为妾;现在武松要回来报仇了!而且其乃打虎英雄,岂不是一场刀血之灾就在眼前?
“悬念”当头,形成影片强烈的戏剧性并带来紧凑、急迫的情节结构,全剧一片紧张甚至恐怖气氛,这个悬念如同一把悬在空中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剑,始终悬在剧中人物和全体观众的心头,勾住观众一直往下看。这就是悬念的力量。
在这个悬念的笼罩之下,影片细致入微地刻划了主人公潘金莲复杂、痛苦、充满矛盾的心理历程。她恐惧、她无助、她求救、她失望、她怨恨、她愤怒,她也自责、更有悔恨,无比的悔恨,最后决心以死赎罪,完成道德的自我救赎。这是戏曲电影《金莲》的主要内容。在情节设计上,《金莲》的构思比较集中、紧凑,符合中国古典戏曲理论“一人一事”的精神。在艺术形式上,《金莲》使人享受到了观赏的愉悦:紧张,好看。
“小道具”贯串
“小道具”是中国戏曲的一个表现手段,同时也是现代电影经常运用的方法之一。特别是电影,可以通过“大特写”的强调把“小道具”的意义发挥到极致,因此在影片中巧妙地设计小道具往往会引起编导者的兴趣。
汉剧电影《金莲》中出现的贯串性小道具就是那双富有象征意味的绣花鞋。这双绣花鞋在影片中出现四五次,而且每次都运用特写镜头,可见编导自有深意在。绣花鞋是潘金莲少年时亲手制作,代表了一个少女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在剧中,绣花鞋第一次是作为一个“诱饵”出现在金莲身陷绝境向西门庆求救时,说明潘金莲的无望和挣扎,绣花鞋象征的“美好”已被社会的污浊所熏染。第二次,由于西门庆取“盒”而弃“鞋”,这双绣花鞋落到陈经济手中,陈得意忘形,竟用绣花鞋来调戏“小娘”,象征潘金莲正如那双绣花鞋,终于难逃“玩物”的命运。第三次,金莲回忆向武二郎敬酒献鞋,那双绣花鞋曾经就是女人的全部希望,现在要用它来对命运作最后的挣扎,但是在那个社会中,女人和她的绣花鞋一样,最后只能落得被抛弃的下场。最后一次,在潘金莲决定赴死赎罪之前,特意来向绣花鞋告别,向一个女人往日的理想和憧憬含泪告别。
一双绣花鞋,起起伏伏,贯穿全剧,贯串一个女人的一生,概括了潘金莲作为封建制度下一个普通妇女的悲剧命运,给人留下难忘印象。
巧用“蒙太奇”
戏剧(戏曲)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电影是多场景多镜头的“镜头艺术”,戏剧(戏曲)是固定场景固定时间的“剧场艺术”,两种艺术并无高下之分,但若把戏剧(戏曲)改编为电影,编导者往往会考虑是否需要放宽原作的时空限制,或者改变故事的叙述顺序,一方面拓展表现手段,另一方面使电影更加电影。
人们通常把电影的镜头剪辑和组合技巧统称为“蒙太奇”,其中也包括倒叙、插叙、闪回等等手段。在戏曲电影创作中,我们不提倡完全按舞台纪录拍摄戏曲电影,也不主张“蒙太奇”的滥用,“蒙太奇”的使用应当服从于情节、人物和主题的需要。
可以举《金莲》的两个例子。如上所述,《金莲》的叙事是从“武松要回来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开始的,所以它整体采取“倒叙”的手法。影片以描写这一个月内潘金莲的心理斗争和思想变化为正戏,也写了西门府上那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宫斗 ”戏,而作为侧戏,影片拍摄了武二郎的另一条动作线,编导把这组动作戏切成“武松在狱中”“武松在赶路”“武松进府了”一组一组短镜头,以明快的节奏、“插叙”的方法一个一个插入正戏之中,构成一组互相呼应的“平行蒙太奇”,增强了全剧紧张、急促、步步紧逼的气势,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剧中还有一组重要的“闪回”镜头。在武松即将进府之前,潘金莲回忆曾与这位小叔子私会的情景。金莲向打虎英雄三敬其酒并深情献鞋,倾诉胸中的怨恨和不平,吐露心里的爱慕和希望,大胆请求武松将其“救出苦海”“同风同雨同白头”。这段闪回,其实可以理解为这个落水女人向社会发出的最后呼救,也是她对美好生活的最后憧憬,以及对不公正命运的最后反抗,虽然无“礼”但也并非完全无理。可惜潘金莲的无“礼”引发了打虎英雄的极度憎恶和反感,他以一拒酒二弃鞋三出走的行动,使潘金莲陷于彻底的失望。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闪回也被编导分切成若干片段,每个片段又都“回闪”到闪回主体的面部特写,那不断变化的微妙表情,从愉悦、希望,到羞愧、迷茫,再到彻底的失望,这组由“闪回”和“回闪”构成的又一个“平行蒙太奇”,细腻地叙述了主人公的“昨天”对“今天”的影响,预示着作品的“大结局 ”。
由于“蒙太奇”的巧用,增进了戏曲与电影两种艺术的深度融合。
走向高潮的“死亡之舞”
影片最后,依据中国戏曲艺术(包括汉剧)特有的身段、步法,编排了一段优美动人的舞蹈,可以称之为“死亡之舞”,形成全剧的高潮。
这段“死亡之舞”是由武松寒光闪闪的大刀舞和潘金莲心境如火的红袖舞组合而成的,这里不但有婀娜多姿、可赞可叹的优美舞姿,而且有深沉婉转、如诉如泣的长段唱腔,刀尖抖动下的载歌载舞,黑衣笼罩中的红袖飘飞,混合着生与死、恩与仇、善与恶的复杂内涵,提升了潘金莲告别人生、从容赴死、以死赎罪的精神境界。全剧以此走向高潮,足以引起观众心灵的颤动!而著名汉剧演员李仙花的表演,在这里也达到神色、唱腔、动作的高度融合,令人叹为观止!
在“死亡之舞”中,潘金莲用“八不该”和“千不该、万不该”长段唱腔倾吐了自己的内心自责和深深悔恨,又用“多想活、好想活、真想活、总想活”的排比唱词衬托其引刀自尽时的悲痛和无奈。最后,武松喊道:嫂嫂请 来饮刀!金莲回应:来了!……谢叔叔救我了!这段戏充满悲剧色彩,也有很好的警世意义,特别通过李仙花的出色表演,可以说完成了一个新的潘金莲形象的塑造。
前些年戏剧界有关于潘金莲形象的一场讨论,有论者认为潘金莲不单纯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天下第一淫妇”,她也是一个为黑暗社会所污辱、所损害的被压迫者,有值得同情的一面。《金莲》的创作明显受到上述学术讨论的影响。新创作的“这一个”潘金莲有让人憎恶的一面,更有叫人同情的一面。“杀人偿命”,古今皆然,符合人们的愿望,也合乎今天的刑法;但是对于潘金莲形象的批判,影片从单纯的道德批判走向更有意义的社会批判,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进步。这里涉及到对作品的思想评价,超出了“艺术特色 ”的范围,点到为止吧。
(作者为中国影协电影文学创作委员会会长、原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剧本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