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作为现代大众媒介，是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文化载体，在一个时期流行的故事里，或明或暗折射着彼时的社会症候和大众集体性的情绪。比如热播剧《去有风的地方》《我的阿泰勒》和不久前上映的《走走停停》，讲述的都是“返乡”的故事，“返乡”让那些现代都市（以“北上广”为代表）中失意的中/青年，被乡村/故乡的生活所疗愈，重新获得了自我认同和价值肯定。

张嘉佳执导的《云边有个小卖部》（以下简称《小卖部》）也类似，在这部改编自他2018年同名小说的电影中，打拼在大城市的主人公刘十三（彭昱畅饰），遭受了事业和爱情的双重打击，只有在故乡云边镇，外婆王莺莺（艾丽娅饰）和童年玩伴程霜（周也饰）的爱和激励，让他又有了追求人生成功的勇气。

同为返乡，观感却迥异。张嘉佳强烈的个人风格塑形了《小卖部》的叙事，现实题材属性和“不惹尘埃”的叙事笔触之间的抵牾，让刘十三的云边之旅，成为了一场返乡的“童话”。

故乡的模样

近年的影视剧中，以往那种“草根逆袭”的成功“神话”少见了，与“逃离北上广”这类社会话题相呼应，取而代之是返乡题材的火爆。这和整体环境的变化相关，当社会发展换挡，经济增速放缓，传导到个体身上的焦虑和压力，让当下的年轻人开始质疑曾经的“奋斗梦”——那些消费主义、阶层跃升和“996”所许诺的美好未来，他们渴望找到新的生存姿态。所以在银幕/屏幕的故事中，当年闯进都市的激情豪迈悄然让位于返乡的亲情抚慰。《小卖部》中刘十三在“大城市”的奋斗终结于一场酩酊大醉，当他在云边镇醒来，彼时打了鸡血般的亢奋和努力不过是一场“醉人痴梦”。

在中国电影的历史长卷中，《小城之春》里残垣断壁的故园风光，《人生》中高加林得而复失的个人命运，《你好，李焕英》借助从天而降的穿越……，“返乡”是一个不断闪现的戏剧动作。与之相伴对城/乡、新/旧二元关系的书写，也成为一个绵长的文化议题，正如曾经相较于城市所代表的现代文明，故乡/乡村往往意味着愚昧、封闭和落后，在当下的返乡叙事中，更侧重让故乡/乡村有着都市所缺少的淳朴、温情与浪漫。

这是“乡”在文化意义上的“一体两面”，把控其中的比例和尺度，是写好还乡故事的基本功。或者说要表现故乡的好，首先要写出它的“瑕疵”，比如《走走停停》，在回家的温暖包容之中，也夹杂着烟火人生的琐碎平庸；比如《我的阿泰勒》，在惊喜于草原的辽阔自由之时，也要承受放牧的劳累；在晕眩于爱情的冲击之后，也得接受祛魅之后的怅然失落。“瑕疵”让故乡贴近我们自身的现实感受，现实是并不完美的，只有让观众相信了“故乡”的存在，相信那里会有一种与都市空间里不同的生活，“返乡”的故事才会实现抚慰人心的功能。

《小卖部》最根本的失策就在于此，它没有构建出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乡”。影片中的云边镇，大家不用为衣食发愁，彼此相亲相爱，当刘十三困厄无助时，有外婆的手臂扛起他；他在城市四处碰壁时，有美丽的程霜等候他。云边镇所有的不完美，要么是外在于这块土地，比如让刘十三尴尬的前女友是外来的，王勇发疯是被外面的人骗了钱；要么是找不到表达方式的爱和良善，毛志杰（王大陆饰）强迫王珞丹扮演的姐姐瓜分房产，是怕自己的赌博把她拖入泥潭。

观看《小卖部》的过程，会让人经常想起伊芙特皮洛的名句：电影虽具神话性，却是世俗的。世俗性是电影承载的内容，也是这种艺术形式的基本特质。云边镇恰恰是反世俗的，它完美无瑕得如同童话里的伊甸园，当故乡丧失了真实感，也就意味着返乡的故事失去了可信度。

爱情的模样

另一层意义上的“童话感”，源自《小卖部》对片中人物的形象塑造，对情感状态的刻画表达，有着童话般的想象和夸张。

比如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因为童年时刘十三带程霜去爬山看了萤火虫，还捉虫关在玻璃瓶里为她做了特别的灯笼，成年后的程霜不远万里回到云边镇，要以有限的生命给刘十三一些“光亮”。皮洛所说的“世俗性”可以理解为人的“常情常理”，对于超出常规强度和维度的情感，比如文艺作品中并不鲜见的，为了所爱之人甘愿付出任何代价的爱情，是需要从常规的情感开始，一步步沉淀累积起来的，观众看到爱的过程，才会相信情的强度。但程霜有着什么样的过往、经历和性格，导致童年的一个礼物对她如此重要，《小卖部》中完全省略不提，它只是让我们看到情感和情绪的高点，却没有铺设到达高点的路径。这会导致两种后果，首先是对这份爱情心生怀疑，尤其刘十三有没有爱上程霜，什么时候爱上她，完全不得而知；其次是程霜出场即是高点，她的感情在全片中缺失了发展变化的空间，成为了一个单调的符号。

另一条外婆和刘十三之间的亲情线也是同样，王莺莺在病危之时，托付外孙今后若能见到母亲，挖出埋在桂花树下的女儿红替自己喝一杯。这个情节放大了外婆离世的悲痛感-坚强开朗的老人还有难以愈合的伤心，但也开启了一条隐藏的线索，王莺莺的女儿，也就是刘十三的妈妈为什么会出走，以及王莺莺有没有为寻回女儿努力过。《小卖部》没有完成故事的缝合，我们无法判断外婆对外孙是单纯的舔犊之爱，还是另有忏悔之情。

张嘉佳在《小卖部》中表现出对强烈情感的偏好，影片中毛氏姐弟的手足之情，球球和王勇的父女之情，造假酒的大头和银行职员间无敌真爱，围绕在刘十三身边的爱情和亲情皆是如此。他基本无暇顾及这些情感积累铺垫的过程，以及每条线索之间的架构关系，而是用有烈度的情感去“打动”观众，去推动人物作出一些天马行空也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大头放火烧了仓库，才会有夜空里盛放的烟花。这种创作方式导致的情感虚浮和结构混乱，让云边镇成了一锅难辨滋味的“乱炖”。

无法确认创作者是力所不逮或者有意为之，《小卖部》的口碑之争和良好的票房成绩，说明“粉丝电影”在今天的市场上依旧有着生存的空间。就个人而言，因为坚信虚假是电影的“癌症”，更因为《小卖部》有着现实题材电影中少见的奇幻想象和夸张修辞，所以把此稿命名为：关于返乡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