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看完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新单元的参赛影片《我和我母亲的疼痛》,我有三个“没有想到”:一是没有想到导演和整个主创团队这么年轻;二是没有想到年轻编导们选择的是这样一个较少为人关注的题材;三是没有想到日常琐屑的影像生态中可以蕴含这样丰富的生命哲理。
影片是从女儿赵敔从北京回昆明探望母亲开始的,尽管赵敔内心有着百般的勉强,但是面对身患重病、来日无多的至亲,她不得不做出极为艰难的选择:从两头牵挂、来回奔波,到最后忍痛辞职、回归家庭。对于任何一个刚开始步入中年,事业正处上升期的职业女性来说,这当然都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而曾经美丽聪慧、善解人意的母亲,则早已面目全非,如今,她病魔缠身、身心俱疲,整天都在抱怨。这样两个各怀内心“疼痛”的角色交织在一起,一定是有戏有故事的。但戏怎么来讲,故事怎么来铺排,就考验编导的思路格局和艺术功力了。
在我看来,影片最大的成功和调性就在于真诚,自然,不回避,不矫情,直面社会难题,袒露人世心声。不知不觉间,我国已经进入老年社会,新中国初期出生的那一代人已经进入暮年,而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也已开始步入中年。数十年改革开放的大势推动和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的加持,使中国农耕时代信守的“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观念日渐淡薄,现代家庭成员的分布和伦理关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嬗变,出现了许多“空巢”和“孤老”家庭。这当然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一种社会进化的必然,但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一些人伦并处的新型“阵痛”。
以影片中的母女为例:大学毕业后的赵敔远离家乡北漂在大都市北京,那是她在少年时期就梦寐以求、心驰神往的夙愿。20年过去了,曾经熟稔的家乡已经不再熟悉,旧时的亲情和人伦也变得日趋生疏,但是为了陪伴母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她不得不重新回到了那个曾经想要逃离的环境,还原到先前的生活轨道,其内心的纠结和冲突之大可以想见。同样,曾经那么热爱生活,关爱女儿成长,希望女儿有更大发展和更好事业前景的母亲,现在重病在身、朝不保夕,纵有爱心无限也力不从心了,油然产生了期待女儿重回身边的念想(尽管表面上依旧表现的还是那么强悍)。影片对于这种双重的生活之“殇”和人生之“变”一点也不回避,相反,竭尽全力地给与近似白描的展示,尽其所能地予以细针密缕的表现,母亲的踌躇条分缕析,女儿的迟疑鞭辟入里。如是,母女之间的纠结表现越是真切,揭橥越是透彻,其对生活的感知透视就愈可信愈有张力,对观众的冲击力感染力也就愈浓烈愈强劲。作为过来人,笔者对此感同身受,并由此生出了对于人生的诸多思考。
塔尔科夫斯基曾指出:“谈及个性在艺术作品中的意义,表达的真诚度是其价值的唯一标准”“因为只有绝对的真诚、诚实,加之对大众的责任感,才能保证艺术家本人履行他的创作命运。” 电影是真诚的产物,只有投入真情实意,以真心换人心,以最饱满的诚意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以最自然的形态来传达独特的认知,才能再现人性的微妙与幽深,发掘影像潜在的意义和价值,汇聚散落在时光中的诗意和潜能,与社会大众产生共情共鸣和共振。相比之下,近年来,有些电影作品热衷于追热点、蹭话题,不见作者心路历程,不起人际情感波澜,习惯于随波逐流,满足于敷衍成篇,最终只能像廉价的大众商品一样悄无声息地汇入消费大流。我觉得,《疼痛》沉心静气,坚持讲自己的故事,抒发真实的情感,不仅具备了自身独特的价值,对当下的电影创作也是有所启发的。
当然,如果仅仅满足于揭示生活的面相,哪怕毫无保留和没有遮蔽,还不能体现和成就一部作品的社会价值和意义。《疼痛》并没有停留在和盘展示伦理的两难和人情的尴尬,甚至也不满足于从情感深处给予对象最充分的理解,对怅惘损伤的心灵进行劝慰与安抚,而是尽力向生活的幽深处开掘,在日常琐屑的生活常态中揭橥出丰富的人生哲理。当母亲作为医生,在面对癌细胞肆无忌惮的侵蚀而心力憔悴,淡然地说出“我并不是怕死,只是希望死的时候痛苦少一些”时,实际上她对人生和生命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通透;她喜欢甄叔,但最终也不道明,其实是不想拖累他人。而当女儿按照遗愿,与母亲的朋友们一起团聚,并在心里默念出“母亲离世之后,我们这一代人将单独面对自己的生和死”时,她的精神世界一定又上了一个层次。我们由此体悟到:“人本是宇宙的尘埃,却因忍受苦难而伟大”,而人生和生命的终极价值在于活出各自的尊严。实事求是地说,在之前的同类电影作品中,我们较多看到的是相濡以沫的母女深情,是两代人之间的生死离别——大都仅此而已。但《疼痛》的作者显然想得更多更远更深,着意将自己的意旨提升到生命哲学的层面,这是一种艺术智慧,一种人文情怀,一种生命哲学,无论如何是值得我们致以敬意和加以礼赞的。
应该承认,随着电影大众化和市场化的加速推进,面向世俗和讨好市场的作品常常更受到青睐,它们虽然资质平平,但因为迎合了多数观众和社会心理的一般需求,往往坐收可观的商业利益,既省力又讨巧,既保险又实惠。在这种语境下,思想性的阐发不但十分难能,而且常常被视作畏途,而致力于哲理性的探讨和人生的叩问,在电影创作中无疑是最为艰难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正因为此,我认为《疼痛》的价值不能低估,她是商业化时代电影产业化生产中的一股清流,是年轻一代电影人的一种自觉的精神标高。它使我们更加笃信:中国电影的未来是大有希望的。
两位主要演员的精彩表演也应特别一提。扮演母亲的宋晓英是一位功成名就的老演员,她的表演有张有弛、丝丝入扣,将一位充满矛盾心理冲突的母亲奉献在观众面前,仿佛触手可及。女儿刘陆的表演温润智性、不紧不慢,内心波涛汹涌而不喜形于色,爱心满满却几无一点外显,提供了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女儿形象。这些表演成就都是需要有专文来评说的。记得一位批评家说过,影像的最后呈现成于表演;表演是电影的最后关隘。此言颇为形象且生动。正是由于几位主演出色表演的加持,电影《疼痛》的艺术感染力、影响力和传播力是会超越同名小说的。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