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的中国新片分别是顾长卫导演《刺猬》、管虎导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张大磊导演《星星在等我们》、魏书钧《阳光俱乐部》。四部新片均以作者电影风格迥异、谋求大众情感共鸣与院线市场认同，体现了近期中国电影创作与生产的一种倾向。

病痛的疗愈与裂痕的弥合

《刺猬》改编自郑执小说《仙症》，郑执与郭方方、顾长卫联合编剧，获得了本届金爵奖最佳编剧奖。在四部新片中，这是剧情时间跨度最长的，今年67岁的顾长卫导演以他深厚的人生阅历赋予37岁郑执的原著小说人物的历史厚度，王战团的理想主义跨越半世纪长河，从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万众合唱到“爱江山更爱美人”的个体自由抒怀，面对不同年代，王战团始终是东北的堂吉诃德，唯一能宽慰他的是叫他姑父的少年周正，周正的口吃的不自信窘迫消解在王战团的特立独行的浪漫中，王战团的浪漫是残酷的，《孔雀》里的姐姐骑着自行车飞扬起了降落伞，但梦想飞越太平洋的王战团以两排大葱做翅膀却重重摔在了四合院的冰天雪地上。当周正长大成人，回家与父母团聚，王战团也从精神病院里化作城市天空中的一缕青烟。刺猬，是他俩共同面对的生灵、敬畏的魔魇，也是世人眼中的他俩的一种象征。《刺猬》成功刻画了王战团这一典型银幕形象，作为改编剧作的杰出性，确实领先于其他参赛片。而《刺猬》里中国“病人”在现实与医院中的挣扎，也是其他三部中国参赛片的涉指。

《星星在等我们》男主角老张在沙漠里植树造林的梦想破灭了，他因失眠症来到医院，带着治疗的头盔，他开着破皮卡离开城镇回到沙漠。《阳光俱乐部》女主角是患胰腺癌的母亲，大儿子是医生，小儿子是低智商，在母亲的最后时光，兄弟二人都以偏离生活常规努力拯救与弥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则直面2022年香港，因航班熔断而滞留并被隔离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对男女，萍水相逢在救护车与白衣天使穿梭的东方之珠，一支烟、一个露台、一段往事，波澜不惊、微言大义，作为原创剧作，本片也是值得嘉奖的。这四部中国参赛片几乎选择了同样的主题与表达场景，医院内外，病痛的疗愈与裂痕的弥合。从《刺猬》的时间长河中，中国“病人”走来，走过东北工业重镇，走向西北沙漠，走到西子湖畔，走在维多利亚港湾，一路相伴挣脱内心困境的理想之歌。或许，这不是一种巧合，而四位导演的立场与表达，却在惯性中彰显作者风格。

坚守个性表达中拓展情感宽度

顾长卫放弃了《孔雀》《立春》的影像风格，黑白摄影的段落使得《刺猬》有了比《最爱》更为宏阔时空织体，片中不规则构图清晰表达着导演的立场，中近景与人物特写，使得葛优、王俊凯、任素汐等演员的精彩表演有了直抵观众内心的空间。《刺猬》表达的稳健，会使这个苍凉的人生传奇尽可能被更多观众接受。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获得了本届金爵奖最佳摄影奖，该片确实给观众一个陌生而熟悉的香港镜像，有别于近二十年香港合拍片中的城市风情，而在幽小空间中展现人物关系的细微动人，在导演风格主导下的摄影是极为出色的，镜头下的黄渤与倪妮的表演令人难忘。与《狗阵》相比，管虎的这部新片会有更广的观众层面，疫情导致的困境已远离我们的生活，但生生不息的我们依然会有孤独与困顿、误解与失落，现实的无解，应该会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样的影片中获得一次宽慰。如同《老炮儿》中的鸵鸟、《八佰》里的白马，这部影片中香港街头的野猪，会让观众觉得这次不一样的管虎依然还是管虎，他有60后、70后这代导演承上启下的通透。

《阳光俱乐部》摄影指导程马也是本届最佳摄影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在4:3的传统画幅中一反传统，对背景的丰富设计，使得这个母慈子孝的传统剧情有了情绪传递的节制，很好完成了90后导演魏书钧的个性坚守。隆冬腊月里的杭州，在程马的镜头里有了别样的意蕴，而黄晓明、陆小芬、祖峰、杨采钰等主演遇到程马这样的摄影师，无疑是一种幸运。但程马在4:3画幅中的反传统，未必会赢得拍出《法式火锅》这样风格的评委会主席陈英雄导演的充分肯定。黄晓明获得本届最佳男演员是众望所归。在肿瘤病患同题材中，《阳光俱乐部》可谓举重若轻，贾樟柯、廖凡、李杨等参与出演，使得该片会在艺术片影迷中赢得会心欢笑与尖锐争鸣。

在本届金爵奖颗粒无收的是80后张大磊导演的《星星在等我们》，文牧野、毕赣监制的这部影片，依然是坚定的张大磊电影风格，流畅的电影语言讲述熟悉的故事，对于病痛困境，张大磊是最为淡然与解脱的，现实的扭曲、梦想的变形，都被沙漠夜色里那撩人的理想之光温暖。除了俄罗斯大个这个人物表达过于直白与陈旧外，《星星在等我们》给观众一种开阔畅达。该片主演梁景东是贾樟柯电影中的熟悉面孔，他在张大磊电影世界里有了塑造人物的新境界。

电影是导演的文本，四位导演都在这四部新片中采用了通俗歌曲参与叙事与塑造人物。《刺猬》采用了小虫词曲的《爱江山更爱美人》、王炎词曲的《我听过你的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用了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星星在等我们》则将谷建芬作曲的春晚歌曲《青青世界》作为贯穿，这四首歌都曾在九十年代流行全国，在三部影片中或煽情、或写意、或点睛，通过年代老歌拓宽更广情感共鸣层面。而歌曲是魏书钧《阳光俱乐部》重要叙事组成，影片头尾呼应的是贾樟柯演唱的《Don’t Worry,Be Happy》，这是1996年美国鲍比·麦克菲林创作的，歌名无疑是导演对影片主旨的一种注解，同时影片还使用了谷建芬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以及莫西子诗的新歌。流行歌曲参与叙事，是大众电影的习惯修辞，四位导演都在拓宽情感宽度，希望影片能有更多知音。

高成本中国参赛片再向虎山行

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影片是哈萨克斯坦的《离婚》，该片同时获得最佳女演员奖，评委会大奖授予了阿根廷影片《成年人》。这两部影片均是低成本制作，特别是片长只有79分钟、致敬达内兄弟的《成年人》，全程手持摄影，或许正是这样的粗糙简约打动了本届评委会。若以《成年人》制作成本为参照，《刺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星星在等我们》《阳光俱乐部》都是高成本的参赛片。

上海国际电影节是我国唯一国际A类电影节，举办时间位于戛纳与威尼斯之间，这给主竞赛选片与邀请带来一定难度。中国电影高速发展的二十年间，国产片产量剧增，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成为国产新片市场推广的最佳平台，因为6月是国内院线暑期档预热的最佳宣传期。2015年，《烈日灼心》获得金爵奖最佳导演（曹保平）与最佳男演员奖（邓超、段奕宏、郭涛）后，随即在当年8月的暑期档获得3亿票房佳绩。2023年，并列获得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奖的《第八个嫌疑人》《不虚此行》定档院线同一公映日，《第八个嫌疑人》因类型优势赢得4.39亿票房，使得一直不被发行商看好的这部偏文艺的探案片实现了投资盈利。

除了《星星在等我们》，今年入围的其他三部中国新片都是数千万以上的中等投资，葛优、黄渤、黄晓明、倪妮、王俊凯等都对发行投资与院线市场有着一定吸引力，但这三部新片的出品名单里尚未出现猫眼、淘票票等，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赢得的口碑与奖杯，是否对三部新片的院线发行有积极助推？有待考察。

今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的四部中国新片，单片投资无疑远高于其余十部国外参赛片，在作者追求上兼顾了中国院线市场的类型诉求，有别于欧洲等国参赛片的纯作者表达，四部新片的艺术品质也不亚于其他参赛外国影片，可见中国电影整体产量与水准已在世界前列，但像《刺猬》《阳光俱乐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中等投资规模的品质剧情片的中国院线市场前景依然严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也是中国电影高质量发展的机遇与挑战。

（作者为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夏衍电影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