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将隆重举行。这是电影的饕殄盛宴,值得所有喜欢电影的人翘首期待。我作为一个参加过第一届至第十四届电影节工作的老电影人,虽然在这电影节临战时期不用厉兵秣马,熬夜受更,但我的思绪和情感却再一次被电影节所牵引,无需按键,我记忆的屏幕上就会涌现很多被岁月掩隐的往事。人的一生能做别人没有做过或者很少有人做过的事,值得一辈子骄傲和玩味。1993年,我有幸参加了第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筹建和举办,做了一次“吃螃蟹的人”。那时,我们有美好的追求但缺少专业经验,有宏大的设想但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有跃跃欲试的心,但面临的困难像一只只无形的大手泥门塞洞。然而一次次筹备会,吴贻弓、谢晋等呼唤创办电影节的坚毅神态、坚定话语,坚强信念,让我读懂了我们的责任,理解了“弯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增添了即便遇到南墙,也得把它撞倒后继续朝前走的勇气和胆量。作为新闻委员会的主任,我是被硬攆上架的鸭子,深知这活不好干,一接手就犯愁发怵,有一种“猪八戒抱刺猬”的感觉,不知从哪儿下手。我知道自己几两重,既不是学新闻的,又没有参加过任何国际电影节,懵懵懂懂啥都不清楚。更闹心的是这新闻委员会要承担的责任太多太重,设计制作各种宣传品、策划组织各类见面会新闻发布会、安排落实各项宣传推广活动,头绪繁杂,面广量大,可整个新闻委员会不足十人,而且都是电影局厂的工作人员兼任的,对国际电影节“未见猪吃,也未见猪走”。加上领导耳提面命的“外事无小事,务必如履薄冰”的训诫,让人有点“提心吊胆”。
巧妇学做少米之炊
就说编辑电影节的会刊吧。一册厚厚的会刊,图文并茂、中英对照,是电影节的窗口和脸面,其内容涉及电影节的评委介绍、参赛片、参展片的介绍、主要活动的预告等等。我虽然编过电影刊物,但会刊内容指定性很强,上海国际电影节刚问世,在国际电影界还缺少知名度,联络、通讯、运输不便捷,许多会刊内容很难及时到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们还不是巧妇。怎么办?我们只能组织人员千方百计从外文报刊上寻找替代品。评委的邀请和落实也迟迟定不下来,眼看发稿期限到了,等不及,本着宁多不缺的考虑,我们将所有已经明确表示意向的评委悉数上了会刊。果然,电影节开幕前夕,还是有两位评委婉拒了邀请。但能来的,会刊的介绍一个不缺。
编会刊,材料不全,固然麻烦,编排印刷手段落后,更令人头疼不已。那时用的是照相排版技术,内容版式确定后,图片要扫描,文字需通过照相翻印在相纸上,再根据版式样稿剪贴,然后制版进入印刷。程序复杂,费时耗力,每天晚上,新闻委员会的成员都围立在会议桌旁,找的找,剪的剪,贴的贴,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一行或一个字不见了,几个人趴在地毯上,瞪大眼睛旮旮旯旯寻个遍。幸好那时还年轻,腿脚还算灵活,换成现在,爬几次就能浑身散架。就是这样的技术水平和工作速度,有前瞻性的领导要求我们与国际接轨,电影节期间,每天出一份中英文对照、图文兼容的《每日新闻》杂志,及时报道电影节方方面面的活动和信息。这是个很大的难题,能否很好地完成,我心中无底,但领导的要求,我们不能打折,“没有干不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唯有攻坚克难,破难而进。我们对版面做了精心设计,事先将每期的彩页版做好,留下十六页黑白版到电影节期间当天采访、编排、拼版、印刷。这活不重但累人,耗时耗精力。电影节期间,每天上午开编前会,明确采访目标和任务,晚上九点集中所有的文字、图片,进行筛选和修改,打印,一遍遍校正,再根据版式设计编排,通过照相制版出样,最终出大样,作最终的修改,然后签字付印。这时 基本上是“身披一道朝霞了”。尽管程序一道又一道,过程一坎又一坎,好几双眼睛吹毛求疵,反复审读,为的是不留瑕疵,不出纰漏。然而因为每天工作近二十个小时,常常通宵达旦,错误就偷偷地从疲乏中孳生了。我作为主编,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印刷厂,第二天一早最先来到办公室,刚出印刷厂的《每日新闻》需经过我的检查后才能分发。我这么做为的是如果发现谬误能够及时处理,以免造成无法弥补的重大影响。
不动声色改正错误
没想到,难以预料的事真给我撞上了。电影节开幕后的第三天,一早,当我在办公室里打开还飘着油墨香的《每日新闻》时,仅仅扫了一眼,后脊梁就腾起一股凉气,心里暗自直叫“出大事了”。一篇采访当时国家电影主管部门领导的文章,配发的照片竟然是一位体型面容相似的韩国导演!估计是昨夜美编由于疲劳而看走了眼。我心急如焚,但没有声张,只是关照这一期《每日新闻》不要发,马上送回印刷厂,已经发的几本也要追回来。随后,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找了一张那位领导的照片,坐上专门配给我的可以畅行无阻的新闻采访车,一路疾驶,赶到印刷厂,直奔厂长室。那位我熟悉的徐厂长,熬了一通宵,正准备离去,却被我拦在了办公室。听完我的三言两语,厂长急了,转身出门进了广播室。“上夜班的同志请注意,请大家留一留,有重要任务”,车间的喇叭里顷刻传来了厂长的声音。于是,在厂长的直接指挥下,各工种分头行动,拆的拆,重新制版的重新制版,印的印,装订的装订,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总算神不知鬼不觉,在11点钟将完整的《每日新闻》送到了宾客的手中。有人问我“今天的《每日新闻》这么晚了”?我笑笑:“还好吧,没怎么晚。”表面上很镇静,可心里犯嘀咕:如果按时拿到,那我就摊上大事了!
从1993年开始,我连续13届主编《每日新闻》,遇到这样“临时抱佛脚”的事还是蛮多的,由于处理及时,几乎都没有露出蛛丝马迹,但心里那份“如履薄冰”的感觉挺折磨人的。折磨的次数多了,也就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超脱感了。
以诚相处厚待记者
电影节要扩大影响,做出品牌,宣传自然要轰轰烈烈,大张旗鼓,但是作为重大外事活动,又得谨小慎微,牢牢遵循外事纪律,把握分寸、守住底线。我们感到最棘手的是怎么能让记者步调一致,不出或少出岔子。上海国际电影节一亮相,吸引了媒体的眼球,毕竟是划时代的里程碑,媒体不可能袖手旁观。尽管鉴于我们的接待能力,对记者的参与设置了一些条件,包括收取报名费、限制名额等,但是参与的记者依然出乎我们的意料。有平面媒体,也有电台电视台,有国内的,港台地区的,也有国外的,一下子来了几百人,长枪短炮南腔北调,一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凭着灵敏的嗅觉和见缝插针的勤奋,时时刻刻“捕风捉雨”抢新闻。新闻委员会专门安排了几个同志对付记者,并再三叮嘱“对记者要厚待、宽待、善待”,专门设立了记者评奖、记者沙龙,增加他们的参与感,增加工作上的方便,还免费为他们提供一些类似咖啡、茶水、小点心的服务。但是双方依然经常发生摩擦,甚至冲突。而导火线恰恰都是和采访有关,尤其是一些小范围的采访,由于粥少僧多,轮不上的自然就不平,不平就鸣,就申述,就抗议。我们的工作人员就只能笑脸相迎赔不是。说心里话,这不能怪记者,人家交了钱付了费,车马劳顿,寝食不安,为的啥?不就是抓点新闻抢点镜头吗?我当过杂志主编,深谙记者的苦衷,总是想方设法满足记者的要求,尽力为他们提供方便,但有时也常常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印象最深的就是接待好莱坞著名影星索菲亚。尽管事先对此保密,但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么一位世界级“巨星”第一次来中国,这可是特大新闻,记者谁不想见见她,采访她。我们的难处是,人家大牌明星绝不是谁想见就见的,她有自己的规格和要求。她们同意安排记者直接去机场内接机,但名额不能超过十名。几百个人中选十人,可谓“百里挑一”,选谁都得咬牙跺脚下狠心。反复权衡,再三权衡,人选总算定了,一切都“悄悄地”不动声色中进行。谁料 ,就在这十名记者坐车去机场后不久,我的办公室里突然闯进一位年轻人,他一进门就扑通跪地,像捣蒜一样对着我磕头。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伸手拉他起来。他不从,嘴里咕噜着:“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能答应啥呢?我拉他,还是不起,我急了,嗓音也大了,“起来!我答应你。”话音刚落,他一咕噜爬了起来,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听口音,是海峡那边的。我问,你让我答应什么。他告诉我,这次台湾来的媒体中,比较大的有两家,这两家互相间争得很厉害,这次报社对他采访上海国际电影节有极其苛刻的要求,如果那家竞争对手采访到的新闻,他没采访到,回去就自动去职,而这次安排去机场的十家媒体中就有与他们竞争的那家媒体。我真没想到我们考虑到台湾地区“骨肉情”的特意安排竟卷入了一场势不两立的纷争。我明白了年轻人的意图,我决意帮他一把,免得他回去后饭碗被砸。我立马和在机场负责接待的同志通了电话,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名额。他喜出望外,竟然抱着我,在我脸颊亲了一口。我愣住了,望着他跨出门外的背影沉思了好一会。我为残酷竞争感到不可思议,更为小伙子的敬业精神而心生敬意。幸好,在数百名记者中,像这样不顾脸面追求好新闻的还是屈指可数,大多国内媒体的记者关心的是有没有统发稿,只要拿到统发稿,任务就基本完成。因此每次写统发稿可得费点心思,尽量让那些考统发稿交差的朋友能掌握点“干货”。
当了十三届电影节新闻委员会主任,记者的数量越来越大,竞争也越发激烈,但我们以诚相处,以礼相待,彼此间虽然难免有些矛盾和不愉快,,一些记者也为我们出了不少难题。但我们能理解,都是为了电影节,相同的目标为我们架起有意的桥梁,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我从内心要感谢那些记者,没有他们的参与和努力,上海国际电影节就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
曾经享受的特殊待遇
万事开头难。第一届国际电影节是对我们能力的一次测试。我始终提醒自己,忙并不可怕,忙而出乱才是最可怕的。我告诫自己,“无过就是最大的成功”。电影节期间,白天负责接二连三的新闻发布会、见面会,晚上主编中英文版的《每日新闻》,每天去印刷厂发稿,凌晨三四点直到看完大样后才回家,打个盹,早上八点又守在办公室开始新的一天。真的很累很累,但一想到自己做了别人没有做过、自己不敢做的事,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至今我难忘当年我们曾经享受的特殊待遇。因为工作多、任务重、时间紧,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去填饱肚子,靠的是赞助来的八宝粥、火腿肠、瓶装水等充饥解渴。深夜回到家,洗一把倒头就睡,也顾不上妻子的“犒劳”。可是,人不是机器,加点油就可以照样运作。一罐粥、一根肠可以解决饥饿,但要在在夜以继日的繁忙中保持精力充沛,又有什么灵丹妙药呢?这天,电影节办公室主任江平给我送来一大箱当时市面上流行的保健品“活力OK”,告诉我这玩意儿是中药西制,可以提神醒脑,祛乏消累,每天坚持喝,能让你活力四射,不知疲倦。我将信将疑,先尝试着喝了几支,感觉良好,于是在得到江平的无副作用的告示后,我加大剂量,每天一早喝上十支,效果堪称神奇。我每天加班加点连轴转,竟然不困不累,始终像个充满气的皮球,到处蹦蹦哒哒。真的该感谢这有着洋名的中成药,为我保驾护航,当一大箱“活力OK”全沉入我的皮囊后,我也顺利地度过了充满挑战和紧张感的日子,完成了组委会交办的各项任务。让我惊奇的是,在电影节结束后,几乎所有参与者都瘦了,唯独我,重了好几斤。当我把这样的收获告诉别人时,有人提醒我:“这活力OK中是否含有激素?”我不明就里。当我的体重继续飘红时,我开始意识到我被“激”中了。果然,时隔不久,这种保健品“活力”已尽,再也不能“OK”,在市场上彻底销声匿迹了。然而我的体重却久久地地保留着累累硕果。这是电影节给我的永久的馈赠。
电影节的馈赠,是苦是甜?是累是乐?我们心里心里清楚,但很难一言以蔽之。当第一届电影节落下帷幕,我们所有的工作人员相聚时,许多人,包括吴贻弓,都流泪了。我们像赛场上赢了球的运动员,总算没给电影,也没给上海丢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三十多年过去了,尽管自己已“退出江湖”,电影节与我们也“不搭界”了,但抚今思昔,心生感慨。在电影节日趋成熟、声名鹊起的今天,当初我们曾经经历的这些也许已经被时代和科技的发展淘汰了,但我们的记忆中永远储存着这些经历,那一件件一桩桩值得留恋的往事,泛着青春的光彩,熠熠生辉,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为上影集团原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