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银幕上观看新片《屋顶足球》(下称《屋》),不同的观众,会有不同的愉悦和会心。这部影片讲述了一群云南山区女孩,以足球为梦想,以屋顶为球场,奋力拼搏寻找生命意义的故事。作为金鸡创投2021年的优选项目,它在起点处是电影大家和业内资深人士慧眼独具的发现。继而,青年编剧兼导演飞鱼(廖飞宇)把这份信任与期待,成功转化为答卷一般的处女作。影片用了三种叙述技法,分别完成对社会、艺术和文化三个层面的描画。
近年来,很多大获成功的青年影人佳作都对社会议题表现出高度关注,这成为现实主义在电影领域内的新动向。许多作品中的温暖底色,更是当下主旋律拓展创新的重要标识。《屋》的故事背景,既与中国乡村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有关,也与底层普通人、励志、爱国等主题有关。在不少作品里,不言而喻的宏大叙事,由于被过多言说,反倒效果不佳。因此如何收住劲道、把思想的主题化为艺术的底色和基调,是必要而有效的策略。《屋》故事的底色,自然而然地呈现了青山绿水环抱的地域景观、质朴浓郁的民族风情、丰饶诱人的物产和生机盎然的劳作实践。有趣的是,专业化的观众马上能意识到,片中还有性别对立、个体异化、家庭离散等世界性的热点议题,却又是从中国角度的来述说的。从而,这部成本不高的影片具备了国际传播和文化交流通货的潜在可能。
当然,首先被观众感知到并且品评的仍然是艺术语言。《屋》采用了剧情片结合体育类型的策略,导演显露出相当成熟沉稳、令人欣喜的把控能力。流畅悦目的运动画面,完整清晰的结构起伏,都与大众审美趣味和习惯相吻合。云南村居的屋顶上,几个少女把柚子踢出了足球明星一般的华彩,一路踢进了与异国强队比赛的大球场,这本身就已经是很传奇的剧情了。在推进剧情的同时,又紧扣了人物心理的激荡斗争。云南少女成长中的风雨阳光、山路崎岖,被放置在不慌不忙的剧情延伸过程里,不显山不漏水地在社会层面被置换成为为与乡村振兴、教育事业等相关联的叙事元素和符号表征,从而赋予了感性观赏一种理性回味的机能。如果说还有些许遗憾,大概是没能把传奇化的景观用到极致。如屋顶足球的特殊形态,还可以持续引出和屋顶下人们之间会有的矛盾,甚至催生出决定最后胜利的巧妙法宝。年轻的电影创作者们如能意识到,主流叙事不变的句法之内,其实有着近乎无限的修辞可能,则不但他们的创作空间会扩大,观众们的审美期待也将得到更充分而妥帖的满足。
必须承认,最打动笔者的,是与人文有关的影像质感。这种质感始终与生命原初的力与美之本源有关,它甚至不是因细节而呈现,而更像是一种无从捕捉而又无处不在的味觉嗅觉经验。那些非职业小演员不自觉、不自知的松弛状态,敞开了通向中国景观和中国人形象的一扇窗,张望过去是浑然天成的一片空灵剔透。他们的生存处境、情感体验和表露方式,每每令人意想不到,却又鲜活有味,把许多需要费力铺陈交代的剧情转折,变得如同家常生活。主人公妹妹性格张扬倔强,姐姐温厚隐忍,她们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在一般的剧情片模式里,会处理得大开大阖,充满强烈的悲剧感。而在《屋》里,妹妹回到姐姐身边时,甚至没有表示歉意的台词,只通过两人的空间调度、眼神交流,和更多的沉默,就化解了西方戏剧所推崇的张力美学。云南地域那仿佛从大地里长出来木屋,用特有的光线、色彩和炊烟,轻易地包容了孩子的疲劳、伤痛和嘶吼。以人类为中心的叙事一旦让渡给现代式的“天人合一”思维,人类故事的力量感并不是削弱了,而是更厚重了。仔细玩味,不但这对相亲相怼的姐妹,还有若隐若现的父母、憨头憨脑的男孩子(他们对女孩们的态度和举动简直可以另成一个微妙而有趣的故事了),每个人的形象、行为和过程都不一样,而他们的生存、命运又始终交织成一体。要是影片时长再长一些,针线再细密些,那么每一根人物的彩线都该勾勒出一条生命线吧?
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这部影片的受众在哪里?更确切地说,对于哪些潜在的观众来说,它能够切实成为一次寓教于乐的体验?甚至,成为那些观众们在当下童话版的《平凡的世界》、被长久记在心头?可否把它当作一份礼物,送给真正需要、喜爱它的孩子们?他们散布在三线城市以外的广袤大地上,因为山河阻隔,仍然和电影所表征的现代生活有或多或少的距离。在当前普及青少年影视教育的进程中,《屋》很可能是这部分观众最觉得亲近、最需要的故事。一旦这种可能成为现实,《屋》的价值也就突破了电影。这部关于小小少年的影片,可以成为大思政课理念的生动篇章。
飞鱼导演说,他们已经组织了近20次专为孩子们的放映,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孩子们都深深沉浸在故事里,随着剧中人物的命运欢笑、落泪。因为影片足够精彩、故事足够动人,他们不会分心,不会吝啬自己的情感,也不会说违心的话语——这不正是当代中国电影最理想也最需要的电影观众和观影氛围吗?如果今天的孩子们能多接受这样的熏陶,则我们未来将获得优质的中国电影观众群落。
始于青年影人足下的创作,终将通向中国电影文化事业的登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