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乔梁编剧、导演的电影《追月》改编自浙江作家艾伟的小说《过往》,讲述了一位风华绝代越剧名伶戚老师在人生即将落幕的时候,回到旧地,从容地梳理她的过往与遗憾的过程。在此片中,戚老师这个人物形象让人惊艳而又伤感,她身为一个女性艺术家,在职业与家庭中的冲突的时刻,做出了勇敢而非凡的选择。影片从多角度塑造了出了戚老师独特的人物形象。
艺术家的特立独行
戏比天大,这种对艺术的痴迷处处流露在戚老师的日常生活里。她偏爱大儿子秋生,不但是因为秋生出生时难产,而更是因为秋生从小有艺术天赋,可以点评她的作品给她于创作的灵感。然而,对继承了她越剧事业的小儿子夏生,她却百般挑剔他的妆容、他的唱腔,还对他在剧团里的台柱地位不以为然。至于自己的徒弟庄凌凌,她并不因为对方照顾过自己的孩子就嘴下留情,她毫不客气地公开地尖锐点评后者的表演,完全不考虑对方的尊严。戚老师本来是拖着病体回到孩子们的身边,然后一接到戏的顾问邀约后就亢奋起来,成为排练场中最核心的人物,完全不像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以致孩子们以为她在撒谎。家里、排练场、食堂,处处都是戚老师的舞台,她随时可以入戏,随时可以用她的表演来感染别人。她的挺拔的姿态,柔美的手势,灵动的眼神,已经深深融入了她生活中,成为肢体记忆的一部分。
艺术至上也使戚老师在某种程度上异化成了一个冷酷的人。年轻的时候,为了到大城市去登上更大的舞台,她在婚内出轨。而为她量身剧本的丈夫,因为无法面对这个事实而离家出走。她无暇顾及三个未成年的孩子,除了经济上的支持,在孩子们的生活里她都是一直缺席的。最严重的是,大儿子带着未成年怀孕的妹妹去找戚老师解决问题时,她只匆匆地给了意见,就转身依然奔赴了北京的演出……这样“冷血”的母亲虽然在外声名鹊起、被无数人崇拜,却带给了儿女们挥之不去的童年伤痛。孩子们觉得她冷漠、自私,势利,以致她宣布自己是将死之人,秋生也不愿意跟她见面。她的舞台魅力值似乎与她对亲人的伤害程度成正比,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
因为艺术是最高信仰和最终极的人生目标,戚老师对爱的理解也是异于常人的,她不惜超越伦常,接受舆论的疾风暴雨。戚老师的巅峰之作是由丈夫创作剧本的《追月》,为了使《追月》能得到投资并被推广,戚老师不惜与各种有资源的男性周旋,面对孩子们的指责,她坚持认为,把《追月》变成一出名剧,才是更重要的使命,也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她并不排斥用背叛的方式来维护爱情,反而因此理直气壮。戚老师的这种价值观,与《驾驶我的车》中的男主人公福悠介是同出一辙的。在戚老师和福悠介的世界中,爱不是世俗上的占有和忠诚,而尽其所能地提升爱人的艺术创作水准和影响,才是最完美的成全与爱。戚老师用强大的内心和长久的韧性来秉持她的人生信条,而她的丈夫却摇摆于艺术狂热和人间道德中,最终不堪内心的煎熬而出家。
双重身份的顾此失彼
现在社会女性双重身份(自我\母亲)的冲突,也贯穿在了戚老师的过往中。她渴望作为一个独立女性实现自我的价值,然而肩负着为母的责任。她在收获赞誉的同时,也要承受儿女的不解和怨恨。戚老师的双重身份的冲突,其实也是现代众多职业女性的生活困境。影片中另一个人物庄凌凌在双重身份的平衡中,选择了向母亲身份的倾斜。未婚的庄凌凌在戚老师缺席时,承担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的责任。在与夏生的“母子恋”中,她也选择了忠于爱情,没有接受权贵富商抛来的橄榄枝,甘于与清贫年轻的夏生厮守在一起直到中年。母性十足的庄凌凌虽然被夏生赞誉,然后在事业上却尴尬至极——她虽然也是角儿,然而困在小城中面临无戏可演的“剧荒”,好不容易有一个好剧本又要为投资苦恼,等投资到来时还得为争女主角与年轻演员发生肢体冲突。庄凌凌是戚老师的反面,她享受了因为母性获得的爱情,却注定要失去职业的机遇。
在片中,阐明了社会对男性职业与父亲的双重身份的要求其实是比女性宽容的。其中没有露面的戚老师丈夫,是被孩子们同情和宽容的对象。他支持戚老师去异地发展事业,对戚老师为艺术的“社交”心知肚明,然而被大儿子点破实情后,他就承受不了自尊的破碎而出家。他虽然是一个被感情背叛的受害者,但也是一个缺乏责任心的脆弱的逃避者。孩子们并没有苛责他作为父亲的失职,反而一味地仇恨母亲。戚老师的丈夫出家某种程度上也是自私的,然而他却无须对孩子们愧疚和补偿。而戚老师在生命的尾声,还是尽力为孩子们付出母爱才获得了孩子们的认同。因此,在双重身份的纠葛中,女性似乎是比男性要付出更多才能获得谅解,这反映了社会深层逻辑中对两性的不同态度。
出世者/入世者的双重身份也体现在戚老师的职业生涯中。戚老师沉醉于阳春白雪的传统艺术,却得为演出的机会采取世俗的手段。她从年轻时为了资源的周旋,到病重为了获得首演的机会采取的计策,无一不是处心积虑的,也并不光明磊落。她用入世的手段来实现了精神上的出世,个人道德受到质疑同时,也确实在舞台上奉献出了无以伦比的真诚和美好。集出世者/入世者于一身的她,有让人不安的精明,却也有值得尊敬的悲凉。
隐喻的举重若轻
戏中戏也是影片的一个隐喻特色。片中用舞台的越剧片段的展现替代了闪回,许多家庭过往的重要时刻都呈现于舞台之上,有恍如一梦的怅惘,也有人生如戏的感叹。而在新剧的排练中,戏中的女主角与男主角已经情投意合,然后男主被皇帝指婚,女主角虽然深爱男主,却也不想捅破真相影响男主角的前程。夏生和庄凌凌分别饰演了男女主角,他们在戏中的角色处境,正是他们现实的写照。在婉转而绵长的唱腔中,他们抒发着纠结的情感和隐藏的秘密。
此外,戚老师一家人的命运,也在冥冥之中与越剧密不可分。戚老师、夏生共同演了这一出戏,而投资人是经营着娱乐城的秋生,剧本则来自已经远离尘世的戚老师的丈夫——这意味着他们与越剧的深厚缘分和情结,也说明了他们是家人,而更是艺术上的知音和伴侣。
而对戚老师人生命运的最重要的隐喻,就是她的代表作《追月》。嫦娥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皎洁的夜空,就如同戚老师充满赤诚地奔赴她艺术的高峰;而嫦娥月影中的孤独清冷,也是戚老师付出的人生代价。
痛并快乐着,享受着也承受着,这是戚老师的人生故事,也是女性艺术家灿烂与独孤的写照。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副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