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人类的心灵史,我们所有当下也都是在塑造未来的历史,所以我们也要考虑到今天的主要态势正在给今天的电影和电影人带来什么样的心灵冲击。亚洲电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局地文化基因的电影,我们研究两类电影,一类电影是带有集体潜意识叙事的,就是类型电影,另一类电影就是局地文化基因电影。我们重要来讨论的亚洲电影,是这几年在国际上拿到了重要国际奖项,取得广泛共鸣的电影,无论从题材还是表现手法上,都产生了令人瞩目的流变,需要引起电影研究者、对于社会文化形势的研究者及年轻电影人的格外关注。
东亚电影的冰火两重天
全球化经济效应带来的流动性加剧了全球性贫富差距过大,阶级之间的对立,阶级之间的差异,资本的原罪,构成了现在全球性的话题,它不为亚洲独有,但是在亚洲的电影视域里面,它格外凸显。李沧东的《燃烧》,奉俊昊的《寄生虫》,以这两部电影为代表,非常显而易见的在塑造题材上“冰火两重天”。“火”的这一面指的是阶级对立的仇恨性和复仇行动,特点是烈火烹油的不可调和感。在李沧东的《燃烧》中,他引导和构建了以中秀惠美和富二代本之间的阶级差异,而构建出来的由情色带来的死亡和复仇,近乎于虚构和现实之间的故事。我们也看到了奉俊昊的《寄生虫》一家,“寄生”在富人的家庭里面实施骗术,这家富人其实没有在故事本身层面上的错误,他们是行事有度,温和善良的人,但资本本身成为了原罪,这种原罪在贫富差距过大的社会里面,富有本身成为了一种权力逻辑,在权力逻辑压制下,整个社会产生了阶级对立的惨烈记忆,以至于说让这样的惨烈记忆,构成的压力感,包括贫穷的味道,都会让青年人产生了以青年人为主导的阶层愤怒和臆想中的复仇。在《燃烧》中,“富二代”本对女主角惠美的本质性厌倦和情感伪善,都构筑了当代奇观的记忆方式,由巨大的贫富差异所带来的社会对立,又以青年的方式——我们说《燃烧》和《寄生虫》——都是以青年为主导的,无论是《燃烧》中的主人公钟秀,优秀青年小说家,《寄生虫》的兄妹,两个天资聪颖、贫穷的年轻人,因为具有了阶级跨越天花板,没有办法获得很大上升空间和生存空间,于是更多在自己的头脑中和臆想中产生了激烈复仇,两个电影都带有强大谜语气息,在虚构和真实之间构建了强烈鸿沟感。观众并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真实复仇,但是正因为复仇可能存在于想象之中,所以才显得尤为激烈,也尤为让人印象深刻。
近年现实题材影片《隐入尘烟》广受好评的很大原因,仍然还是沉默的大多数不被关注的另一面,如同平民史诗,但在诗意叙事里,仍然积淀着巨大的愤怒,对于社会鸿沟,资源分配不公带来的不平等,新旧时代交替之间,对于旧生活的暴力侵入,都带有强烈的郁闷书写。亚洲近期电影题材上“冰火两重天”,“火”的这一边,也代表着逆全球化发展的,互为因果的,强烈巨大的不满和抗争心理,和今天的社会情境形成一种自反,两者相互印证、互相影响,这是很重要的议题。
“冰火两重天”里所谓“冰”的一面,恰恰是在情感表达领域。无论朴赞郁的《分手的决心》,还是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驾驶我的车》,这几年来非常重要的亚洲电影作品,以往会能产生强烈情感力量的情感题材中,我们往往看到的是另外的风格特质,这种风格特质关乎于今天青年亚文化中比较常被提及的“丧文化”,“丧文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文化?从精神分析学诞生以来,强大的科学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发展,虚拟社会正在侵占年轻人的社交视野和现实生活。人类情感表达方式越来越濒临于虚拟性满足,线下人群交流日趋冷漠化、空心化。日本很多所谓的食草族,包括今天中国青年的低欲望、韩国青年的低欲望,在东亚文化情境里面显而易见,而且同步进行,疫情之后,这种精神现象越发明显,每个人都隔绝在自己的欲望壁垒里面,隔绝在自己的精神网格里,失去了面对世界的主观性,面对人群的能动性。以往情感电影,往往有比较激烈的身体和情感的相互进入,以激烈的纠缠和冲突为代表,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感哲学,这些情感哲学都带有很强的侵略性、进入性、纠缠性。但是这几年来的情感电影,尤其在东亚的文化情境里面,我们都会发现了强烈的情感空心化,主人公仍然还是青年人。但他们委顿于虚拟的时间和空间,让自己的心灵也委顿于内心孤寂之中,所以表现出来是冷漠的爱和内心的凋零,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朝子爱上的是癫狂、浪漫、强烈情欲色彩的麦,但后期因为麦的失踪,所以找到的是麦的替身,麦的替身是温良勤奋的亮平,亮平具备落地的烟火气息。但是朝子内心恍惑,看起来故事在表现的是女孩对于内心真爱的寻求,但事实上我们会穿透这样爱的寻求去看到故事内里的焦虑,朝子内心没有爱,她是空心人,她实际上寻求的是自己内心的某种饥渴,不爱任何人,她对所有的爱都是镜映的关系,所以她才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所有选择都基于非常自私和自我为中心主义的冷漠底色的爱。最后两个人之间一个认为不再寻找爱的纯粹,一个不再寻找绝对的信任,以达成某种表面意义的契合和和解。但实际上我们仍然会知道,两个人之间从来也没有过爱情,未来也不会有爱情,这是《夜以继日》。滨口龙介《驾驶我的车》,主人公家福是剧作家,也是导演,他和他的妻子,包括司机以及男演员之间,情感和人生产生纠葛,但所有这些人都以别人为自己的生存寄托,之所以去选择“万尼亚舅舅”的戏中戏作为核心叙事焦点来贯穿始终,在村上的原小说中,万尼亚舅舅不是核心的文学介质,但是在《驾驶我的车》中,万尼亚舅舅变成了核心介质,因为万尼亚舅舅也是在讲人自我的迷失,他把自己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寄托在另外一个偶像身上,所以一旦偶像破灭之后,自己就会陷入到迷茫和迷失。滨口龙介一直表达的还是自我丧失的焦虑,人都会变成空心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找不到自己的人,其实是无法去爱别人的,而朴赞郁《分手的决心》,似乎是故事老套的爱情电影,是两个人为爱而献身的故事,但事实里面仍然没有常态的爱情,以汤唯为绝对女主,她和警探之间的爱情,仍然带有一种权衡和考察性,因为汤唯饰演的女主出身于暴力家庭,是极度缺爱的中国女孩,漂洋过海来到韩国,一路上经历了各种底层暴力、诈骗,在无爱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女孩。可以说朴赞郁故事中的基本设定铸造了女孩其实是不具有爱人能力的。所以她像是AI,以爱来考察海俊,考察海俊对她的爱,最终还是回归于自毁。最终的死亡相当于以自毁来证明自己确确实实不配得到爱,所以仍然还是灰色阴暗的爱而不得的故事。这几个重要的导演,他们在书写情感故事的时候,如同冰山,看上去所有空间都在讲爱,事实上每个角色内心都处于对爱的饥渴中,向外界寻求。但是由于每个人都对自我情感空洞的过分关注和渴求,最终仍然还是会流之于虚无主义,所以我们会说目前近几年来很重要的东亚情感电影反而呈现出来爱无能的状态。这样一种爱无能的状态,某种程度上可能对于有相似内心情境和心理困境的年轻人,会形成某种治愈,大家都能够从这样情感书写中找到归属。
题材上的“冰火两重天”,进一步延伸,是以冷漠疏离来建立哲学上的存在依据。《燃烧》《驾驶我的车》,都是改编自村上春树的作品,村上春树的作品有很强大疏离性,无常的美学,这样的文学肌理上,也给所有这些电影作品构建了异样的底色。这种所谓纯爱的底色就是冷漠,天真的恋人在无声中碾碎了彼此的意志。在这样的社会情势下,不同于以往的萨特所代表构建出来的存在主义哲学中“他人是地狱”的思想,今天信息技术对整个世界的改造是翻天覆地的,我们处于自我平行宇宙中,每个人都处于饥渴的自我安抚和激励,所以对于情感关系都是自我需要的镜映经验,很难再看到以往情感电影中强烈的付出和奉献感。
东亚鬼魅叙事的
“现代变形记”
题材上的“冰火两重天”,但是表现上又具有东亚叙事魅力,而所谓东亚的叙事魅力之一,应该可以说是一种“鬼魅叙事”。以泰国的阿彼察邦导演为凸显,从《热带病》开始,强烈的“鬼魅叙事”现代性,基于东亚丛林文化,万物有灵信仰的神话元叙事,进入后现代杂糅之后,折散出来外延膨胀的叙事力度。但进入了我们提到的中韩日几部重要电影之后,它呈现出另外一种现代性。无论是滨口龙介的电影,还是朴赞郁和奉俊昊的电影中,这种“鬼魅气质”隐现死亡焦虑,死亡焦虑加重了每一部电影中的冷漠和疏离气息。《夜以继日》中朝子黑色的全包的眼线,会让人联想起日本妖鬼叙事中,阴郁、正邪不分,善恶互换,而且缺少道德边界感的文化属性,会铸造或者是加重情感中的冷漠性、杀伤力和伤害感。在滨口龙介的电影中,包括《驾驶我的车》里面,也具有强烈悬疑的黑色气质,分不清楚虚幻和现实,很难去界定。包括死去的妻子,仍然成为弥漫于全片的幽灵性存在,构成了全片的达摩阿利斯之剑,不停对电影情绪,主角情绪带来干扰,对观众带来干扰,发散诡秘或者超现实主义气息,像怪诞梦幻,对于当代新电影而言,形成重要的表现议题。《燃烧》也像巨大的幻梦,看上去像是关于命案的寻求探索,事实上又是复调故事,是关于小说家在他内心中构建出来的复仇的旖旎故事,并不存在的荒诞小说。《寄生虫》无处不在弥漫着超现实主义荒诞感,很难去界定里面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角色感和存在感,有强烈的既是当代、又是寓言的某种架空性,所以我们在讨论这几部重要东亚电影中,东亚神秘文化特有的幽灵气质、鬼魅气质,其现代性表达都值得我们去研究。中国的电影导演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中,藏族文化的神秘性和因果轮回,李睿珺《隐入尘烟》中强烈的悲怆,命运感通过关于土地的诗意神性表达呈现出来。中韩日当代优秀艺术电影,都会从心理状态上契合当下心灵状态,在虚拟和现实之间,和我们自身的神话等文化元叙事很多源头所在相互结合,扩大了当代年轻人,尤其是电影观看主体、创作主体的内心视域,恍兮惚兮,甚至逃避遁世,这样的冷漠疏离,是我们必须要看到的一种精神上的美学趋势,和“冰火两重天”的题材表达相契合。
在当下电影教育中,希望我们既能够看到整个世界大的形势和形态,同时也能够在学生的内心中,找到激发的力量,即便扎根在阴暗处,也能够向阳光生长。希望年轻的电影人,能够有勇气和能力找到自己面对时代的坦然犀利感,如果从中能够建构起真正自我来的话,是我们面对后疫情时代、不确定性的时代,艺术所应该承担的责无旁贷的使命。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硕士生导师、研究生拔尖人才实验班专任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