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此行》《永安镇故事集》是最近上映的两部影片。它们之间颇具有可比性,都展现了电影人编剧的过程。这个编剧的过程都很艰难。因为编剧的过程涉及对于人生经验、现实以及价值和情感等方面的处理。历经一个艰难的探索的时期,最后他们似乎都柳暗花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以及创作的勇气。
两部影片都具有一定的自传性,都是关于自己,关于电影本身的故事。这两部电影都被称为元电影。都关乎创作的焦虑。它们演示了创作的过程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具有根本的意义,创作的焦虑意味着适应环境的困难,对于电影和现实的关系处理方面的失衡,对于提炼人生意义方面的无望。诸如此类。当然,两部影片在最后部分的戏剧性的矛盾解决,是真正的解决吗?也有观看者对此发出质问。
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与对于自己以及对于外部环境的判断息息相关。笔者对此深有同感,因为对应着他们的创作的焦虑,很多写作者也有写作的焦虑。这一个焦虑有着丰富的内涵。但本文主旨不在于分析这一点。
因为这两部影片,笔者最近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电影完熟时代”。这两年出现在院线的元电影不止这两部,能在院线密集地出现这类影片,笔者认为具有一定的象征性。它意味着观众对于电影运作机制本身的熟悉,对于电影文化的一种知识充分的状态,人们对于电影的理解,已经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
在最近的写作中,笔者大概描述了电影完熟时代这个概念的含义——所谓完熟电影时代,不仅仅指人们已经看了足够多的电影,熟悉电影史,熟悉电影典故和文本交互;也不仅仅指他们的生命时间与广义上的电影有了更多的重合、我们日常更多地在通过广义电影的形式进行交往……
它还在于我们已经熟悉了影片的文化机制,从电影技术、片场生产到意识形态的运行;它还意味着在当下,技术和媒体的发展带给我们的自我影像化运动(想一想私影像的卷土重来,想一想抖音和民间带货者的社会表演)已经席卷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重建了我们生活的组织形式和感受模式……
也在于当下一切电影形式似乎都被穷尽之后,人们重新思考电影的可能性,包括重新思考新技术的使用,重新思考电影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我们其实已经处于一个剧烈的电影反思和新的电影本体论时代,它构建了我们时代的一种新的文化精神。
电影已经发生了一种文本主义的转型。作品被文本化了。从观众的角度来说,观众也不再具有原始的单纯的信念,他们对于电影的看法,电影和现实的对应关系,作者和作品之间的关系,也都产生了质疑。《永安镇故事集》其实是将这个过程给演绎了出来。
“完熟”这个词,是笔者经常使用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人们对于无穷的文本的熟悉。但它并不意味着困境的解决,它可能带来一种新的困境。所以对于这个概念不应添加任何褒贬的含义。它意味着人们的一种新的知识的状况,一种文化的环境和气氛,它不具有道德的内涵,它更多的是用来描述一种状态。
“完熟,指果实达到完全表现出本品种典型性状,色、香、味均达到最适食用的阶段,是果实由成熟向衰老的转折点。” 这样一个定义,也对于我们非常具有启发性。“从成熟向衰老的转折点”令人想起电影的终结、历史的终结、艺术的终结这样的一些概念。终结有时候不意味着一个不好的状态,终结往往发生在一个理想状态,只是很难找到一个新方案了。仿佛智识的发展停滞了。
电影完熟时代的创作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对于影片的接受程度不一样了,对于影片文本的趣味性要求也不一样了。对于创作者来说,“正如唐诗宋词后,人们觉得诗词的做法变得艰难,仿佛最有生命力的字词的排列组合都已经用尽。”
但这只是形式层面的问题。电影完熟时代不意味着创作困扰的解决,而是一种开始。
我想起有人认为《永安镇故事集》这部电影的作者有点自恋,有人在评论中劝他,“生活不只有电影”。言外之意是要去表现更广阔的生活。但是,更广阔的生活是什么呢?最近几年,中国年轻一代的电影创作,的确发生了一种自我影像化的思潮。很多人热衷于拍摄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身边社会学”,不再去展现大社会的结构。有人认为这是对于现实的逃避,有人认为这没有任何问题,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思路,而且对于自己的问题的处理,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以此为根基,仍然具有揭示社会的潜力。
所以不能仅仅以形式层面来判断。 我觉得电影完熟时代的创作,应该有新的评价的视野。魏书钧导演之前的一部作品《野马分鬃》也是一部元电影,也是具有自传性,但其中也包含了对于社会结构和外部世界的揭示和批判。所以元电影时代、完熟电影时代的特征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它只是体现了新的时代精神的某种面向,一种新的文化倾向性。
作为元电影,比较《不虚此行》和《永安镇故事集》,它们都是对于电影,对于自己的电影生活的反思,也包含对于行业现状的批判。《不虚此行》的电影反思要深沉得多,它更多涉及精神的层面。《永安镇故事集》更多针对片场生态,片场的权力关系对于创作的影响,也呈现了创作观念的差异的来源。每个人对于生活的理解不同,对于生活的解释的不同。不同人、不同解释之间无法达成共识,有着强烈的纠纷。于是,创作者决定将这种无法达成共识的纠纷状态作为电影的主题拍摄出来。可以说这是一种不是解决的解决。它保留了一种敞开性。因此也可以说是真诚。
所以电影完熟时代的文化特征,只是一种形式上的问题。更本质的问题,仍然需要你自己去解决。就比如说,不能因为恋爱片将所有形态的爱情都呈现了,你就无需去恋爱,或者说你的恋爱问题就被一劳永逸的解决了,你仍然去亲自实践,亲自面对情感的痛苦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