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公映的枪战动作片《极寒之城》其实是一部旧作,看到片头许可证上2019年的出品编号,难免对曾经疫情冲击下中国电影人的顽强坚韧心生感慨。
虽然搁置数年,但《极寒之城》仍有养眼的看点。影片讲述东北“苏据”时期,夏雨饰演的小顾卧底于滨城黑帮阵营,为战友报得全家灭门之仇的故事。“极寒”的美学风格让男性之间的生死搏杀尤其显得冷酷惨烈,棒骨穿胸、利刃断喉等动作场面张扬的“血性”和“劲道”,打造出了这部电影“硬核”的暴力奇观。此外,夏雨、谭凯、张奕聪等演员的“民国”扮相也可圈可点,在总体“酷”与“帅”的造型风格之下,沉默隐忍的硬汉杀手、干练洒脱的江湖大哥和邪魅阴狠的黑道少爷又各有擅场,他们带来那种 “霸屏的荷尔蒙气息”。所以不难理解,据“猫眼想看”所提供的数据,这部影片女性观众的比例超过了50%。
可惜《极寒之城》的票房成绩并不理想(截至6月12日共计495万),导演杨枫的前作是2021年11月上映的《铁道英雄》(<极寒之城>摄制在前,但公映在后),这两部书写历史的群像戏,都有着沉稳厚重的影调和冷峻硬朗的气质,但市场和舆论的热度却有着天壤之别。
导致差别的原因无疑是多元的,既有资源上的不对等,《铁道英雄》的出品和宣发阵营实力更为雄厚,其中包括中影股份、华谊兄弟等电影头部企业;也有时间导致的电影市场环境改变,《铁道英雄》问世于“红色”电影创作的高潮时期,《极寒之城》则要承受当下《蜘蛛侠》、《变形金刚》等进口大片带来的市场压力;当然,还有两部影片艺术品质上的差异,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风格的趋同和接近,让我们看到《铁道英雄》在叙事上的某些瑕疵,在《极寒之城》中被凸显和放大。
《铁道英雄》和《极寒之城》讲的都是“对抗”的故事,是处于弱势的主角和强大的敌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前者鬼子穷凶极恶又诡计多端,铁路线上的胜利要靠老王(范伟饰演)点头哈腰潜伏在车站,搞到重要的情报;也靠老洪(张涵予饰演)和游击队员们无畏牺牲的勇敢战斗。后者小顾要单枪匹马对付势力庞大又层级森严的滨城黑帮,他靠卧底其中,一步步瓦解和消灭的对手。而电影故事的讲述中,在展开对抗的行为之前,首先需要告诉观众对抗的理由和原因,要讲清楚对抗的欲望为何强烈执着。有了这个坚实的基础,后面对抗的动作才能让人信服,它值得主人公去冒巨大的风险。好莱坞的经典剧作方法把这一幕称为“建置”,它主要的功能就是让观众相信这个故事并为后续的发展提供强大的推动力。
这两部影片都省略/简化了建置的过程,但产生的效果却大相径庭。《铁道英雄》并不让观众疑惑之处在于,“铁道游击队”的故事经过小说、电视、电影等媒介的反复讲述早已耳熟能详,几乎不用铺垫说明,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和鬼子的战斗经历顺理成章成为影片主线故事。
《极寒之城》中小顾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摧毁黑帮的经历其实是他临死之前的回忆,建置部分被拆分成两个对称的“半圆”,一部分放在开头,表明他要以暴制暴的行动;另一部分放在结尾,通过身份的揭秘和“侠义”的呼吁,说明他只身犯险的心理动机,中间是对抗的过程。当两个半圆合为一个整体,在完成建置的同时,也终结了故事。影片用叙事结构的取巧,去弱化建置对故事质感的影响。
但取巧也让主人公的身份设定左右为难,《铁道英雄》中老洪和老王共产党员的政治身份,让他们和鬼子的斗争有着不证自明的必然性和正当性。但《极寒之城》小顾不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卧底的故事就会成为《悬崖之上》或者《无名》那样的谍战片,严格的纪律和个人的私欲情感之间有着巨大的冲突,需要用细腻的笔触去刻画不为人知的压抑和痛楚,这会拖慢整部戏的节奏;小顾也不能是江湖儿女,江湖儿女卧底黑帮会变成港片的警匪卧底故事,越是在帮派组织中浸淫日久,就愈发怀疑自己所代表的“正义”,这势必会减弱暴力的程度。所以小顾有着奇异化的前史,可能先是抗联的战士尔后又参加前苏联卫国战争后退役,这种“黑白通吃”的设定,让他既有坚定的意志去完成艰难的对抗,又可以挣脱纪律去无所顾忌地使用暴力。
这种设定给故事带来双重的“伤害”。从类型的角度考量,《极寒之城》是个相当拧巴的“卧底”故事,它几乎完全舍弃了这种类型影片的要素和看点,卧底仅仅成为了暴力的背景。
从故事的完整性而言,“出道就满级”的小顾其实失去了成长和变化的空间。《铁道英雄》也有着类似的问题,它是依托范伟出色的表演,多少填补上了故事中的缺陷,正如有论者评价,“哪怕在很细碎的剪辑中,范伟都能迅速呈现一个人物的完整性”。人物的完整在相当程度上关涉着故事的完整,完整的故事不仅要求主人公解除外在的危机,更要涉及人物的心理和情感,“要经历挣扎和抉择,最终完成人格的蜕变”。《极寒之城》中小顾早已抱着必死的信念,所以生死对他不构成真正的威胁,这是他在影片中最大的危机——被识破身份那场戏——从根本上软弱无力的原因。不难设想,这个杀手身上最大的冲突在于,在妻子和小孩的性命与完成任务之间该如何抉择。可惜每到这种能看到人物情感与内心的时刻,影片总是轻巧地闪避而过。
从这个意义上,《极寒之城》讲述的是一系列暴力事件,而并非一个电影 “故事”,正如“阿郎”的评价,这是一部下了功夫制作,“每一个镜头都精致,仍然词不达意”的电影。它缺失了故事中最重要的元素——人,小顾和那些被他杀死的黑帮分子一样,只是“正义”或“邪恶”的符号。创作者试图用让人目不暇接的、快节奏的暴力场面去掩盖故事肌理上的缺陷,可能恰恰忽略了这样一个道理,越是张扬的暴力越是需要真实的情感为根基,否则就会显得空洞和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