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得益于中国电影产业繁荣发展的长尾效应,以及各类电影节展、创投平台的有力助推,一批青年电影创作者崭露头角,以多样化的题材选择与多元化的类型架构丰富了中国电影艺术的作品集合与产品样态,为行业的提质增效与迭代升级注入了不可或缺的创新力量。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尹鸿指出,许多年轻导演的作品呈现出国产电影中少见的批判性、残酷性、尖锐性,最终虽然普遍以一种大团圆结局彰显人性的善良与社会的进步,但依然体现了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的统一。《温柔壳》是青年电影人王沐自编自导的长片处女作,讲述了患有精神顽疾的男女主人公戴春和觉晓在治愈病症的过程中相遇相知、在直面生活的磨砺中相爱相守的动人故事,以含蓄克制的心性现实主义表达酿制了真善交融的创作愿景、沉郁顿挫的审美格调与褒贬皆有的理性态度。
尽管在视听表达及影像风格的呈现手法上,《温柔壳》显示出旗帜鲜明的“作者电影”质感,但对绝大多数普通观众来说,围绕人物塑造展开的情节编织,以及其中渲染开来的情比金坚,是直抵他们内心深处之柔软与细腻的探测器。爱情作为一种源远流长的叙事母题,始终在电影创作中绵延与繁盛。电影史上的经典爱情题材作品的叙事轴线通常并不会单纯聚焦狭义的谈情说爱,而是侧重在历史语境、时代场景、社会议题、家庭伦理等多种客观因素的交汇与缠绕中讲述“爱情它是个难题”的迷思。当然,在爱情电影中也容易出现一种比较普遍的吊诡现象,即在类似“男强女弱”或“女学霸与男学渣”的刻板印象与既定套路,以及与为怀旧而怀旧、为恋爱而恋爱的生搬硬套中,制造出了人物空心化、叙事悬浮化、情感机械化的伪现实症候,给观众矫揉造作、尴尬苍白、无病呻吟的感受。
在《温柔壳》建构的爱情关系中,女性不仅没有被置于描述、观看和等待救赎的客体位置,甚至在某种层面上成为男性的拯救者与守护者;更重要的是,身处生活逆境之中的男女主人公以源于“爱之本能”的勇气、力量与抱持,淋漓尽致地阐明了“相濡以沫”的内蕴与外彰,使影片在希冀与绝望、坚韧与破碎、温情与悲惨并置的情绪节奏与调性布局中,以一种理想化、仪式化、神圣化的叙事姿态在银幕上勾勒出了一场动人心弦的爱情神话。
戴春与觉晓的相遇充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宿命感。当戴春在迷雾中抱起因割腕而昏厥的觉晓时,俩人的命运便就此相连。从此,善良天真的戴春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孤独沉默的觉晓,对与觉晓相关的一切都怀揣好奇和情切。或许彼时的戴春并不知道自己喜欢觉晓,他只是单纯希望能给觉晓一些快乐、一些温暖,让寡言少语的她别再伤害自己。在这个段落中,戏弄工作人员、去天台吃苹果、找家、买鞋、逃跑等一连串的情节点都指向了戴春对觉晓的关心与付出。当然,恰恰正是因为戴春这样无意识、无功利的行为,才得以真正融化觉晓内心的阴霾与坚冰。两个同病相怜就这样在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中爱上了彼此。
戴春与觉晓的相爱浓缩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归属感。如果说戴春的告白是默默的长情陪伴,那么影片中至少有三处情节点明确交代了觉晓的告白。第一处,是觉晓说戴春是第一个愿意帮她找家的人。第二处,是觉晓心中囚禁的小鸟飞走了。第三处,是觉晓为保护戴春,向小姨说出了从未说过的“对不起”。当然,直到觉晓说出“对不起”,她与戴春的恋爱才得以真正确立。这一刻,戴春与觉晓拥有的,不仅是爱情,更是彼此之间的救赎与疗愈。这三个字具有多重含义。一方面,让戴春对觉晓的爱,得到了最正面的回应;另一方面,既代表了彼时觉晓对戴春的挺身而出,也意味着此后觉晓对戴春的保护正式开始,更隐喻着觉晓的自我和解与内心成长。可以说,“对不起”让觉晓所有的前尘往事随之划上告别的句号,也开启了她与戴春共同的人生新旅程。事实上,戴春与觉晓的疾病,与他们支离破碎的原生家庭及其造成的童年创伤密不可分。然而,不论是戴春的梦魇,抑或是觉晓的执念,都从另一侧面证明俩人对“远方家园”的渴望与追寻。两人冥冥之中的相爱,其本质是携手创造共同的“新家”。这一行动既打破了他们原本无家可归的现实境遇,也终结了一直以来的灵魂流浪与精神漂泊。
生活对这份感情的历练与考验,在戴春与觉晓搬出疗养院、回归社会后,全面拉开帷幕。这一过程也是影片最核心的叙事篇章,由两部分主线情节构成。其中,“灶前与你立黄昏”的生活流叙事通过铺陈一连串琐碎、真实、温暖、氤氲着烟火气息的日常细节,轻描淡写地展示出了戴春与觉晓之间的绵绵情意,以及他们心中对于美好生活的信念、向往与追求。在这个段落中,互换礼物的那一场戏,既是叙事的高潮点,也是情节的转折点,观众同时收获了觉晓看到手表时的感动与戴春得知自己要当父亲时的喜悦。此后,影片进入情节设计最复杂、矛盾建置最锐化、戏剧冲突最激烈、人物塑造最揪心的叙事部分。在这个段落中,爱情叙事的主视角落在了重点表现觉晓对戴春无微不至的关心于矢志不渝的真心之上,觉晓也用坚韧不拔的守护与奋不顾身的挚爱证明了什么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执着行动。虽然现实的厄运与苦难并没有绕过戴春,接踵而至的突发事件和父亲的各种意外状况刺激着他的精神,造成了病情的反复发作,而亲历父亲的死亡过程则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戴春彻底崩溃了。但面对随时可能会失控的戴春,以及环环相扣的打击,觉晓始终未曾有过丝毫厌弃的想法和任何退缩的行为,而是一直坚持用缱绻的柔情与隽永的心意呼唤和拯救自己的爱人。毫无疑问,戴春与觉晓在双向奔赴中以爱的柔光互相照亮了彼此心中原本阴郁暗淡的天空。在这份真挚的感情中,没有计较、没有猜疑、没有背叛,有且只有的是“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的果决、凝望与相依。
虽然戴春和觉晓只是虚构的人物,但任何看完电影的观众应该都会发自肺腑地希望和期待俩人能在光影世界里勇敢且幸福地生活下去,即使未来还有一地鸡毛与艰难困苦需要面对、经历与解决。这是因为《温柔壳》的故事或许在现实世界并不常见,然而男女主人公彼此之间义无反顾的救赎与不离不弃的坚守却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什么是“至真至纯”,生动有力地回答了观众对什么才是“爱情最好的模样”的疑问与遐想,所以潜移默化地让观众在影片落幕时油然而生“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的美好祝愿与质朴憧憬。
不可否认,因为核心人物特殊的身份设定,《温柔壳》的文本意味并不止于描绘爱情的象征意义与理想内涵,而是进一步延伸到对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及对相关社会现象的考察、反思与观照,并以想象性解决的表述方式传递了爱的能量可以缝合与修复生活的裂缝、困境与创伤。这样的现实意蕴赋予电影叙事更深层次的美学张力与表意价值的同时,促成戴春与觉晓的人生际遇在假定性设置上超越了书写日常世俗的一般范畴,表征和凸显出更为极致化的浪漫主义悲剧色彩,从另一个维度以更形而上的象征性与寓言性让《温柔壳》为“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提供了重要切片与生动注释。
(赵丹系北京电影学院视听传媒学院讲师,鲁昱晖系清华大学影视传播研究中心科研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