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8日,导演、编剧、作家万玛才旦突发疾病离世。5月27日,由中国高校影视学会民族影视专业委员会举办的第九届中国民族影视高层论坛特设致敬追忆环节,多位与会专家学者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万玛才旦及其作品进行了专题研讨。
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赵丽芳教授认为,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极具民族性,提供了中国藏民族的真实生活图景,藏族社区的变迁,超越了对少数民族文化、风俗的影视景观的堆砌、猎奇与浅层表述,是谢晋导演所期待的能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视角”进行叙事的导演,具有影视人类学作品的某种特质,与其他非藏族身份的导演作为“他文化持有者的外部视角”进行创作的藏族题材电影,一起形成了关于中国藏族故事、中国西藏故事的整体叙事。在她看来,“万玛导演的作品也极具共同性,讲述的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作为中国人的共有情感,从中,我们能够看见彼此。”万玛的电影其实是当下社会和人们的普遍遭遇。其中既包括物质、现代、网络等等外在处境,更包括由此种种而引发的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比如与传统间既融合又割裂、与他人间既紧密又疏离、对自我既强化而又茫然无着。万玛电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远远超越了既往时代狭义的“民族电影”范畴,而具有着对当代中国的普遍价值与深刻性。也因此,万玛导演极具民族性和艺术风格的电影也同时具有了世界性的流通意义与传播的共有价值。
“万玛才旦作为一位杰出的藏族电影导演,以他彼此之间带有连贯性和互文性的多部电影与文学作品,践行了当代影视人类学所倡导的‘主位’民族志电影观念。”中央民族大学影视人类学中心主任朱靖江教授解释说,所谓“主位”电影,侧重于展现本民族的核心文化内容与价值观念,抵御被外界视为“他者”的猎奇想象,自内而外地思考民族的生存发展之道。万玛才旦一直努力坚守其藏族影像创作者的本位,寻找藏文化通过电影语言展演与传播的阐释路径。《静静的嘛呢石》描述小喇嘛的日常行为,沟通神圣与世俗生活的边界;《寻找智美更登》以藏戏演员的寻觅之旅,揭示民族文化根源与人类共通情感;《老狗》讲述一条藏獒的命运,反思藏族传统价值观的坚守困境;《塔洛》藉由一位牧羊人在县城的“滑稽”遭遇,折射当代藏族农牧民的境况;《气球》则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像描写,对藏族社会变迁进行隐喻式的电影表达。万玛才旦的影片,敏锐地穿透五色斑斓的民俗表象,深入到生活本体与思想表达的层次,一方面是对当下藏区现实生活的表述,另一方面又不断反思藏族传统文化在当代语境中的复杂处境。他突破了外界对藏文化的猎奇幻象,同时也传递着基于藏族乃至中华文化而被全人类共享的价值观。
万玛才旦的影片《撞死了一只羊》获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最佳剧本奖,《气球》获得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受传媒关注导演及编剧双料奖项,《塔洛》荣获第22届法国维苏尔亚洲国际电影节金三轮车奖等,他本人成为中国电影国际传播的闪亮名片,引起了大量海内外观影者及研究者的瞩目。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石嵩认为,万玛才旦的电影事业处于中国电影行业的跨国流通潮流之中,可以看作是中国电影全球化发展的一部分。万玛才旦没有将藏区描绘成一个不受外部世界影响的地方,而是突出了藏传佛教价值观和其他地方现代文化实践之间多方面的交融关系,即捕捉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他的镜头饱含被现代性变革的力量——紧张、辩争、突破、崩溃、狂喜等等,跨文化所产生的坚韧张力与矛盾冲突都在他的藏族母语影像中跃然而生。在构成万玛才旦影像风格的各种模式中,强调了自然景观在藏族文化中的重要性,对于在路上的西藏风景所产生的浪漫向往,不仅吸引了藏族观众,也吸引了海内外众多观影者。以他为代表的藏族影人及其影像作品探寻着能展示多民族国家的多元文化并能被政治经济叙述所接受与融合的呈现方式和理解模式。同时,也为不同观影者提供了开放式解释藏族当代生活经验和宗教观视觉表达的新方法,打破了主流电影叙事既有的语法和范式,形成了民族电影导演艺术表达的典范。
云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李淼还记得2016年万玛才旦在昆明参加《塔洛》首映交流时回答一个观众时说,“因为有太多拍摄西藏的影像都是色彩饱和度很高的,把西藏拍得异常漂亮,蓝天、白云、经幡……,好像人们想到西藏就想到那样的东西。我就是想拍一点更真实的,更接近我自己生活经验的西藏。用黑白过滤掉那些过于鲜艳明亮的色彩,可能更符合这部影片我想表达的东西。”李淼认为,正是万玛才旦用朴实、平易、静观的在地化纪实影像,纠正过去创作者对西藏的“香格里拉式想象”,向观众展现了一个祛魅存真,更加丰富多样的西藏。在他的影响下,一大批藏族艺术家开始创作与书写,松太加、西德尼玛等藏族电影人已经不再拘泥于从传统地域文化中寻找创作灵感,而是着力挖掘更具共同价值和意义的人物故事,从而汇聚成中国电影、中华民族共同体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一支。
青海省海西州融媒体中心藏语部主任东主才让与万玛才旦同为青海贵德人,两人初次见面是2016年在德令哈市举行的首届中国青海“蕃莱坞”民族电影节盛典。“当天午餐后我开着自己的小车带他去了外星人遗址等几个地方特色景点,他没有侃侃而谈,只是认真听着我说话,像在思考些什么,在到达外星人遗址时,因为周围地理地貌非常独特,他环顾一圈后,说这里非常适合拍摄武打动作电影的最佳场地,是一个不用布置场景的天然影视城。”东主才让说,“在我后来的工作中遇到影视摄制方面困扰时,向他请教,沟通交流,答疑解惑,他真是平易近人,乐于助人,谦虚低调之人。”万玛才旦导演对青年导演一直尽心帮助扶持,让有影视梦想的藏族青年奔向各大电影学院学习深造,真正推动了一代电影人的成长。目前仅仅在青海,民族艺术家人数就达到百人以上,并且日渐受人们的关注。他让藏族电影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和深度,也让中国电影有了更多样、更丰富的民族性。
万玛才旦本科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系,系统学习了文学史、作品鉴赏、文学理论等知识。他还主动到汉语系去听课,四年下来,在本专业之外,几乎完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程。2000年他又考回母校攻读藏汉文学翻译专业的硕士,把很多藏文小说翻译成汉文。西北民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张辉刚认为,作家、导演万玛才旦正是在大学期间获得的藏语言文学、汉语言文学扎实的专业训练和大量阅读奠定了他丰厚的文学素养,也因此,作为优秀校友,万玛才旦导演来学校给学生讲座时,鼓励学生创作一些更新的、更不同的、更有创意的电影内容和风格,还多次提到要大量阅读,只有大量阅读才能写出好的小说,才能出现好的灵感,才能拍出好的电影。后来,万玛才旦到电影学院求学,在文学和电影之间找到了转译的密码与通道,他认为“电影就是另外一个文学系统,需要把文学作品做一个影像改变,进而就成为了所谓的电影”。万玛才旦的故事只讲了一半,但受他帮助、被他鼓舞的学子会继续以他为榜样,努力以文学之笔、影像之画讲好中国故事。斯人虽殁,其作品与精神永存!
(中国高校影视学会民族影视专业委员会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