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冀编剧并执导的电影《长沙夜生活》围绕长沙夜晚的生活百态,讲述了生活在长沙的市民们各自追梦路上的美妙一夜。影片聚焦于长沙都市夜生活,以湘菜夜宵、方言脱口秀、摩天轮烟花秀、湘江两岸万家灯火和步行街商业区等为代表的极具视觉辨识度的长沙城市影像,不仅仅为居住在长沙的电影观众编织出独具地域特色的生活记忆,更借长沙的城市影像讲述了众多心怀乡愁的追梦人共有的故乡记忆。近年来国内“区域电影”创作渐成现象,贵州电影、新疆电影、西藏电影和江南电影等体现区域特色的电影作品在银幕上为观众留下了生动丰富的文化记忆。电影中的城市和乡村景观、民俗风情和生活百态,成为了区域电影建构美学形态的重要影像符号。作为反映湖湘文化、讲述新时代长沙市民拼搏奋斗故事的影片,《长沙夜生活》在情节叙述和影像调度上也尝试将城市影像作为推动情节和结构镜头段落的核心创意,在银幕上呈现了关于家与故乡的视觉隐喻。
城市影像的叙事潜质
与乡愁述说
湘江东西两岸长沙市的都市景观不仅为《长沙夜生活》中的奋斗故事提供了场景,也成为了推动情节叙述、发展人物关系和培育人物情感的艺术元素。影片在长沙方言说唱歌曲《湘江水》的伴奏下,以鸟瞰的视角快速呈现长沙市内诸多桥梁老街、建筑楼群和名山古迹。心怀脱口秀梦想的叛逆青年何岸、独当一面的老字号夜宵店店主丽姐、为情所困的青年景为为和何西西、身处异乡勤奋打拼的小陈和宝琦以及生活遭遇变故的老谢等既有生活期盼又暂时陷入现实困境中的市民们,在城市影像的烘托与推进下,自然且自发地开始述说各自的乡愁故事。群像式的角色塑造策略在城市影像的统筹下,呈现出生活相交递归的结构范式。原本没有交集的众人,因执着追梦而最终相聚在丽姐大排档内。无论是景为为与何西西浪漫无边际的城市漫步段落,还是何岸用方言讲脱口秀的不断试错段落,人物对自我的发现与人物关系间的递进都是通过城市实景(如解放西路步行街、湘江大道、岳麓书院)或城市老旧景观再造(如文和友店内的仿制城市景观)的叠加呈现得以完成。与《纽约的一个雨天》《爱在黎明破晓前》中将城市置于角色情感关系变化的后景不同,《长沙夜生活》中的城市影像更为主动地参与到了角色关系的建构,以一种拟人的姿态,强调了夜色中城市的不同角落所具备的不同情感属性。景为为与何西西从书店出发,漫步于步行街、湘江畔和岳麓山,镜头弱化了二人关系从陌生转变为相互吸引时的具体表情与动作变化,转而在二人夜间漫步的段落中插入大量的城市影像,与谈话内容形成既独立又相互指涉的美学关系。人物命运与城市影像互为散文式的互文关系,体现出影片倚重影像情感造型功能的创作策略。静谧的24小时书店和厚重的千年学府岳麓书院讽刺了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冷峻繁忙的湘江大桥见证着何岸对前女友的怅然与释怀,车水马龙的步行街、医院和派出所等城市空间裹挟着世事无常的叹息与恒久包容的温情。无论是好友间的欢聚,还是亲人的离世,影片尝试将诸多矛盾的情感置于同一场景之中,如丽姐大排档中每夜都在发生的悲欢离合,24小时书店中缉毒警牺牲故事的崇高精神与欺骗女学生的中年男人丑恶欲望,由此来体现城市影像的包容与多义。
爱情故事是影片情节的主要支撑,而其深层是个体对故乡的眷恋。《长沙夜生活》在人物塑造上平衡了“地方性”与普遍性。首先,影片通过邀请湖南籍演员饰演长沙当地角色,聚焦于长沙人性格中执拗且勇敢、率真且争先的特质;同时,又通过刻画在湘奋斗的外地青年人的成长经历,将爱情转译为乡愁。影片强化了张艺兴饰演的何岸身上坚守梦想、敢想敢做的性格,同时也借他人之镜,帮助何岸改善了偏执个性。当何岸在脱口秀现场外的天台与父亲争执时,他情绪的突然转变源自内在性格而非戏剧冲突。何岸对父亲离开母亲并再婚难以释怀,对父亲的不满与回避成为他拒绝沟通谈心的原因。当父亲再次以监护人的身份训斥何岸时,何岸的抵触情绪胜过了理智,争吵、拉扯,最终以何岸头部剧烈碰撞结束。何岸性格中的执拗与率真触发了他改善与父亲关系的开关,在被前女友泼墨并在镜中重新审视自己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化解家庭矛盾和事业瓶颈的办法——直面自己的故乡经验。或许如影片中何岸的脱口秀演员同事所见,何岸之所以能够任性追求脱口秀梦想是因为他母亲的夜宵店能够让他不为生计发愁。但影片用人物内在的性格特质来代替外部戏剧冲突,以实现人物关系递进,更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何岸身在故乡但心在异乡的精神困境。化解困境的办法就是从此时此地出发,重新找回精神上的故乡。对何岸来说,唯有正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点滴,才能创作出令人捧腹的脱口秀节目,也唯有直面父亲曾经给家庭带来的伤痕,才能发现情感纷扰背后始终不变的珍贵亲情。不论是选择留在长沙的何岸,还是想要离开故乡的何西西,或是来到长沙的宝琦与小陈,影片将人物的爱情故事与他们各自对故乡的依恋与重新审视相关联。向往更大城市的何西西、在摩天轮工作三年却从未俯瞰过夜景的小陈、向往爱情但屡被拒绝的宝琦,影片将他们对长沙的认同与各自对爱情的再找寻相并列。长沙最初并非他们的精神故乡,因为爱情,他们对故乡的眷恋也随之移植。
故乡记忆的唤醒仪式
与视角拓维
《长沙夜生活》是(长沙)区域电影的一次有意义的尝试。影片在影像上大篇幅呈现了长沙城市夜间娱乐生活的景观,在探索并创新区域电影创作策略的同时,也为思考电影如何表述地方文化提供了空间。影片意在借群像式的人物塑造,还原长沙夜晚生活的百态,进而增进观众对长沙的文化与情感认同,也唤醒观众对各自故乡的记忆。类型化叙事与散文式人物群像刻画是影片在尝试唤醒观众故乡记忆的过程中首先要平衡的两种创作方向。在爱情叙事的框架下,影片不断将相恋与失恋、相遇与错过、相识与欺骗等处于不同情感状态下的人物与夜色中城市的不同角落编织在一起。爱情故事成为影片城市影像的修辞格,为银幕上的长沙增设浪漫。同时,影片中不同背景的人物在长沙夜晚相聚,他们各自又兼具不同的精神特质、文化属性和地方特色。他们的口音、饮食习惯、生活遭遇和理想抱负汇聚在一起,成为影片借长沙一城隐喻故乡千百城的文化抱负。爱情故事所追求的统一且向心的叙事框架与复杂多元的文化隐喻相并行,这构成了影片讲述长沙故事的独特视角,不过,这种排他性也使得更难引起观众对乡愁的共鸣。
《长沙夜生活》将“长沙”列为主演,不仅是出于影片宣发的考虑,更是向观众宣告影片自身的区域特质与文化语境。影片不仅在影像上大量呈现了长沙的城市景观和各行各业市民的工作与生活状态,更将方言(长沙话和略带湖南各地口音的长沙话)升级为人物性格塑造、故事情节讲述、喜剧氛围营造和日常生活百态的视听符号。可见的方言(如脱口秀舞台入口处的标语“耐得烦”、文和友餐厅中堆叠在一起的旧招牌、街道路标和各式标语等)与可听的方言,成为整部影片唤醒观众长沙记忆的重要元素。区域电影若要得到更多观众的认可,在电影文化上的认同与区域/故乡记忆上的共鸣则是关键。影像对观众故乡记忆的唤醒与影片类型化叙事和人物塑造同样重要。美国学者裴士锋指出,世代相传的地域自豪感和敢于重塑本地历史的独立与反抗精神是形塑湖南人的重要因素。换言之,湖南人对本地文化的高度认同和敢于创新时刻奋斗的生活态度成为他们故乡记忆的核心要素。《长沙夜生活》选择了长沙最易被注意到的一面,即市民夜间闲暇时欢聚与娱乐的活动,但也留下了继续探索长沙人精神特质与湖湘文化的影像空间。长沙方言和旅行视角下长沙城市的热门观光场景是影片唤醒观众长沙故乡记忆最鲜明的结构。方言说唱、方言脱口秀和台词中穿插的方言表达,在口头语言层面构建了认识长沙的声音想象维度。然而,影像想象维度上的趋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影片对指涉范围更广的故乡原型的提炼。被霓虹灯包裹着的高楼和裹挟着消费主义欲求的怀旧美食城造型,紧紧地围绕在影片中的夜生活体验者们四周。而庄严厚重的岳麓书院、僻静幽深的岳麓山小径和市井氛围浓郁的望月湖小区外沿江步道则多隐藏在夜色阴影或是镜头画框背后。作为影片主演的“长沙”,应该是更多元与富有深意的,相信在全国区域电影的创新发展下,将会有更多的“长沙”和其他城市作为影片的主角出现在银幕上。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