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临伯伯和我父亲桑弧的友谊长达数十年,我们两家成为世交,所以我想以“亲友团”的身份发言。蜀芹大姐写过一篇《桑弧导演引领我进摄影棚》,回忆1947年她第一次上银幕演《不了情》的趣闻。我童年时期,父亲常带我去佐临伯伯家作客,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在他家的花园草丛里捉蚱蜢玩儿。然而我一次都没见到蜀芹大姐,她长我十来岁,应该是到北京上大学了。这里插一个故事,黄蜀芹高中毕业后,为了报考正在建造中的北京电影学院,足足等了两个年头。但她没有虚度时光,而是主动到郊区嘉定马陆插队务农,增加人生社会历练,可见她的成才之路与众不同,甚至具有戏剧性。
身为中国“第四代”电影导演的一员,黄蜀芹直到1981年才有机会执导处女作,此时她已届中年,长期被压抑的创作激情终于喷发,决心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此后二十年间,黄蜀芹总共执导了15部影片和电视剧。她仿照希区柯克的创意,也布置了一个用胶片拷贝盒垒成的场景,地面上铺满电影海报和剧照。在我看来,黄蜀芹“著作等身”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可能比希区柯克更多。希区柯克年逾八旬,他一生的创作分布较为均匀;而黄蜀芹这代导演大器晚成,厚积薄发,明显呈现“两头松,中间紧”的创作轨迹。
我回想起蜀芹大姐说过一句非常睿智、非常恳切、非常警醒的话——“时刻准备着!”中国电影一路走来,道路是曲折的,“十七年”期间电影曾四起四落,是有历史经验和教训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时间窗口往往短暂,你能抓住这种机会,你想拍的片子就能立项,就能开机,就能过审。因此,有作为的编导决不守株待兔,或是埋怨客观环境等等。你内心必须有自己的坚守,并且“时刻准备着”,要跨前一步甚至跨前几步,只有这样,方能够把握稍纵即逝的历史机遇。从蜀芹大姐拍成的几部力作来看,无不验证了这个信条。
我父亲长期担任上影厂艺委会工作,讨论剧本,审看样片,在第一时间迎接每部新作品孕育和诞生。父亲称赞黄蜀芹有才华、有灵气,尤其对《人·鬼·情》高度评价。这部影片我累计看过三遍,结合蜀芹大姐撰写的“导演评注本”(这是一种创新),可以看出她践行佐临先生所倡导的“写意与写实相结合”东方戏剧观,将电影艺术“假定性特质”运用到极致,银幕上打通了“秋芸的世界”和“钟馗的世界”,镜头游走于戏班后台与侧幕,也就是现实生活和舞台演出的交叉地带,影像表意虚实相间,浑然天成,让观众获得极大的审美满足。
蜀芹大姐写过一篇《我的爸爸黄佐临》,深情回忆生活里的父亲,文中提到:“爸爸一向说话不多,却常常一语惊人。”我认为蜀芹大姐也是如此。三十多年前开始,上影电影资料馆在每年冬季定期举办“中外电影观摩研讨会”,我有幸作为高校电影专业教师参与。记得在开幕式上,蜀芹大姐代表上影创作人员讲话。她用平静的语速讲述着,不经意间忽然说出四个字——“冬令进补”,以此形容电影人辛劳一年,利用年底短暂的歇工期,集中观摩中外优秀影片,开阔自己的视野。她话音刚落,全场便引来一阵会心的笑声和掌声。“冬令进补”这一金句,从此年复一年地流传至今。
你初次接触黄蜀芹,或许会觉得她有点“高冷”,不苟言笑。实际上她外冷内热,思维敏捷,不说一句套话空话。今天走进会场,我一眼看到屏幕上桃红色背景衬托的蜀芹大姐微笑的镜头,亲切的面容使我联想到一种意象,正好作为发言的结语,那就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本文为在“写意光影”——著名电影艺术家黄蜀芹导演纪念座谈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