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节那天,和电影业内的同志们谈起五一档影片。一位长者对我说,“这个档期的影片恐怕大多不是你喜欢的菜”。我说,我不重要,电影才重要。
这话没毛病,只是一言难尽。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下,在这个号称“最拥挤”的五一档期,当我们考察电影时,我们所看到的,到底是电影这一概念的哪一副面孔?是专心艺术的,还是侧重商业的,抑或更笼统些,是依托文化和社会氛围的?恐怕“我们”之中的每一个“我”,都会有不同的所见与所得罢。
不过怎么说,既然电影的第一属性被认为是艺术,我们也还是从艺术着眼,再兼及其他。
《长空之王》无疑是所谓“头部影片”。这一判断包含了对其主题、投资、军方军工参与、技术、明星、演技派等要素的考量。细看下来,场景和段落方面,军事、动作并不特别凸显,至少不特别惊艳、出彩,这让不少观众、特别是军迷和资深影迷感到遗憾。情节比重方面,抒情甚至苦情戏份占比不少。人物塑造方面,明星特写造型的手法明显,频次时长较多。由是,似乎可以得出结论,这部影片的类型定位其实没有落在军事动作片上。当然,并不是说军事动作片是此类题材和主题的唯一选择,创作者有权利和自由按照自己的创作理念进行创作。这个问题或者说质疑之所以能够成立,其实在于两个早已为电影史确证的前提:一,头部影片的生产,必须考虑最大众的市场,最主流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二,高度成熟和专业的类型化策略,是实现上述三者完美平衡、统一的保障,进而达成艺术追求与市场票房的双重目的。也就是说,头部影片的艺术创作取向,必然明确定位、追求类型化,这是其首要任务甚至义务。观众也有权利要求头部影片承担与其投资、投入等相称的艺术表现力和市场影响力,以此确保观众获得满足。那么《长空之王》的情况何以如此呢?不好妄自揣测。不过如果从文化心理的集体无意识层面来分析,或许可以理解为中国戏曲文艺的苦戏趣味、看“角儿”目的等传统,仍然有其存在空间。总体来说,这部讲述试飞员故事的影片,也就像一部试验片,它在各个方面的表现,都记录下中国电影工业化的程度,也呈现出工业、产业理念等更抽象的存在。
作为“新主流大片”《长空之王》的有力竞争者,《人生路不熟》以另一种逻辑取得好成绩:中国人过节,首要喜庆;电影类型中,喜剧永远受欢迎,尤其今年以来喜剧片较为缺乏;著名的喜剧创作者则一直被期待和信任。它的问题或许在于,对于观众,这些因素可能已经够了;对于艺术,我们还想要更多。《人生路不熟》的叙事套路,特别是营造喜剧效果的手法,在过去五年甚至更久的国产喜剧、开心麻花相关作品、韩寒参与主创作品中,都已经出现过多次了。戏剧舞台式的夸张,东北与港味两种地域文化的微妙杂糅,仍然是屡试不爽的法宝。同时,文艺青年视角下普通小人物的人生境况,与公路片、爱情片、剧情片等类型的成功文本相交织,形成了一次奇特的拼接。于是带来另一些创作方面的问题:多种叙事基调和手法的拼接,其关键正在于拼接是否能做到自然、自洽?流量明星担纲主演,他的表演模式和成名已久喜剧演员之间是否能无缝衔接、打成一片?再看剧情设置,准女婿要解决三道难题:一是如何让准岳父接受自己,为此他一度就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撒了谎;二是如何战胜职场上的不良领导、赢得尊严,为此他在影片后半段挺身而出,以宣言演说的方式怼倒了领导,并获得同事们的热烈支持;三是如何对付、打倒连霸道岳父都倍感头疼的“油耗子”恶势力,为此他发挥专业特长,形同“开挂”,与岳父携手飙车。从叙事的角度看,恐怕很难说,这些剧情之间有很好的连贯性。因此,就需要在电影语言方面有所补足,以形式的创新来跨过事件常态的缝隙。而从成片来看,其电影语言运用其实相当传统。这和价值观方面流露出的对传统道德的不以为然姿态恰恰构成了又一种裂隙。
相比之下,《长沙夜生活》的文艺片腔调可能显得最为超脱。借着两位对诗化哲学颇有见地的文艺青年男女之邂逅、交谈、漫步,展开对长沙这座20年间以大众娱乐文化闻名的城市的别样勾画。从文本间性的角度,此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爱在黎明破晓前》和《深夜食堂》。从作者电影的角度,编剧兼导演张冀或许有意识地做了区隔,如为主人公设置了极端化的行为,如引入更多的人物,如相当明显的本土化书写,如对流行音乐、脱口秀演出、美食和景点的点染,等等。最后,从审美趣味、人文情调和价值观的角度,我们或许可以辨认出来一种看似现代、实则也仍然相当传统的观念系统。这一点,影片末尾处的纪录影像给出了更为明显的信息。海德格尔的悲情,萨特的虚无,显然不是这部影片的频率。于是,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潮也就化作了中国现代文化生活里的异域点缀,而非核心问题。进而,一位时尚女子因一位率直男子投水湘江,这场多少使人感觉突兀的行为艺术,便也似乎可以与古老的湘妃竹故事构成又一组互文。由于文化符码的超载,现实和真实的长沙反倒未能得到现象学意义上被直观的可能,这不免有些使人遗憾和迷惑。跳开这些文艺理论的思考,我们还需意识到,无论如何,此片加入了这个过度拥挤的五一档,这至少意味着,对它的市场表现和竞争力,出品方是有信心的。假使如此,宣发工作环节的佛系淡然就使人更加遗憾和迷惑了。
此外几部影片,因其定位大致在上述三部影片形成的格局、光谱范围之内,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赘述。
五一假期过后,我询问一伙高校年轻人(非影视专业),观影经验如何。惊愕地发现,近四十人中,极少人去过影院。这意味着,电影对相当比例的人群并未构成足够的吸引。当然,另一个同样客观存在的事实是,那些进入影院的观众,大多表示了满意。去看、并满足,这样的人群构成了中国电影稳定的基本盘。而中国电影的进一步持续发展,则一定需要基本盘的扩大和热闹,这又需要电影品质的提高、产品构成的丰富、艺术创造的突破、文化工业的升级等整个体系的进步。至少,对那些阅尽千帆的观众,能刺激起他们的兴奋点,使他们愉悦、沉浸、沉思,这应该不算是特别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