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不久前闭幕的北影节上,导演万玛才旦在北京电影学院怀柔校区接受了本报专访。不过十日,惊悉万玛导演离世消息,悲痛万分,这次采访,竟成了我们与万玛导演的最后一次见面。
采访当日,万玛导演的日程表被排得满满的,连午间休憩的时间也填了采访进来。才吃过午饭,新一轮密集访问已接踵而至。万玛儒雅依旧,静静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扣在桌子上,回答着提问,镜片后的眼神,平坦而清澈。偶尔淡淡一笑,细纹从眼尾蔓延开来,像高原上流淌的河流。
采访中,一旦话题引向创作,便打开了万玛的话匣子,他十分乐于讲述起创作经验、故事。他说,很想做一名纯粹的导演,全心投入创作。但又不得不面对拍摄中出现的种种“意外”。他说,最享受剧本写作的过程,电影带来的快乐也好、快感也罢,在剧本阶段已经完成了。他表示,自己手中还有很多项目,已经拍完的《雪豹》,全程特效,挑战很大,不久前杀青的《陌生人》找了黄轩主演,因为“他最适合”……
如今,那些作品何来何往,没有了答案。一位于藏地出发,缓慢流淌的河流停滞了,“故事只讲了一半”。
北影节ReelFocus真实影像计划论坛上,我们见到了导演万玛才旦。
因上午的论坛结束时间推迟,我们只得把这场采访临时放置在午饭后。万玛才旦进入采访间,微微有些拘谨,临时构建的采访间隔音效果不好,外面有些喧闹,笔者将录音笔往他的方向靠近,他看见后,有意识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交流过程中,从当下年轻导演的创作到他的创作模式,再到他的新片情况,简短的问题被抛出后,他都会尽力、认真地回答。
万玛才旦喜欢用第二人称来讲述事件,他口中的“你”指代的其实是他本身,他懂得如何站在抽离的视角。万玛才旦曾说,在把握电影内容的叙事时,他会与熟悉的文化建立疏离感,跳出来看待文化,便以更加客观与冷静地呈现藏地。他的影片是平静的,长镜头与固定镜头将情节变得缓平,但质朴的镜头语言揭示着复杂的情感,反差之间,蕴含着强大的爆发力,与他本人有着相似的气质。
而他也认同了这一看法:“我觉得(作者与电影)肯定是有关系的。作者这个人的气质,甚至作者后面的文化,都与作品是有关联的。”
此前,凭借电影《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万玛才旦三次获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提名,其中《撞死了一只羊》摘得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今年,万玛才旦担任“ReelFocus真实影像计划”评审团主席,在这个旨在扶持电影新生力量的影像计划中,万玛才旦希望,助力青年拍摄者打开更多可能性。
遵循不同的“语言体系”
除了为大众所熟知的电影导演身份外,万玛才旦还是作家。
中专毕业后,他成为一名教师,开始文学创作,目前已出版《诱惑》《嘛呢石,静静地敲》《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乌金的牙齿》等小说集,获得多个文学奖项。
谈论具体创作过程,万玛才旦表示,会遵循不同的“语言体系”,这种体系并非简单的汉语与藏语之分,而更像是思维模式。就像他在学习过电影后,发现了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巨大差异,“像两套语言”。
《中国电影报》:您是导演,又是作家,如何在这两种身份中切换?
万玛才旦:其实没有切换之说。写作、拍电影,对我来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但它们之间有一些关联,这种关联可能会互相帮助。比如,文学叙事的经验会帮到电影叙事,甚至对意向、气氛的营造、细节的把握,都会带来很多帮助。电影的一些创作、表达方法也会影响小说创作。
文学与电影是我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段里进行的创作,没有切换之说。写小说的时候,完全是文学思维,写剧本或拍电影的时候,是电影思维。
《中国电影报》:您的文学作品,有时用藏文,有时会用汉文书写。使用两种语言创作,有哪些不同的体验?
万玛才旦:像小说创作,我有时用藏文写,有时用汉文写。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处理方式或者思维方式不一样,这是关键。表达的东西虽然相同,但具体呈现上,必须切换到不同的思维方式。就好比,文学有它的表达方式、呈现方式,电影也是一种语言,又属于另一套语言体系,你必须得遵循它的语言特点。
《中国电影报》:电影与写作,您的创作时间如何分配?
万玛才旦:相对来说,专注于电影的时间会比较长。电影的创作过程中,有很多跟创作无关的东西。创作之外,你要面对很多事情,比如人际关系,比如一些制片的事情。电影以创作为主,但同时又要面对很多跟创作无关的活动。
像文学、绘画、音乐,这些创作的纯粹性就更强一点。你可以完全抛开那些东西,在一个时间段之内完成一个创作,比如,花很短的时间,两三天写一部小说,这时,你所有的精力、注意力、关注点都会放在创作上,不会太分心。
创作激情在剧本阶段就已完成
谈起创作方式,万玛才旦回到了更为熟悉的领域。两只交叉着扣在桌上的手缓缓打开,身体向着椅背倾去。偶尔儒雅一笑,细纹从眼尾蔓延开来,像高原上流淌的河流。
万玛才旦说,自己对创作的激情与热情在剧本阶段就结束了。他的电影,大多是编导合一,写剧本的过程中,就已经在设想:怎么拍?用什么样的演员?演员的情绪与呈现方式是什么样?这时,脑海里就有了一部电影的基本样貌。
《中国电影报》:您最喜欢电影创作的哪个阶段?
万玛才旦:电影创作带来的快乐也好,快感也好,在前期剧本阶段就已经完成了。写剧本的过程中,电影的基本样貌会慢慢出现在脑海中。比如,应该怎么拍?用什么样的演员?演员的情绪与呈现方式是什么样?
当然,在拍摄的过程中,也会有许多跟创作有关的意外事件。虽然,大方向已经定了,但这里面会有很多不确定性。拍摄过程中,也会有不确定的因素进来。这些意外,有时会让你的创作变好,有时候可能会让创作变坏,是非常限定的。
《中国电影报》:对于导演而言,如何克服拍摄过程中出现的种种“意外”?
万玛才旦:有些东西不一定能克服,但你必须得面对,现实就是那样,你要做一个电影,就需要面对各种事情。尤其是中小成本的电影,导演肩负的压力不仅仅跟创作有关,还要面对很多电影之外的事情。
事实上,电影需要非常明确的分工,我希望自己是比较纯粹的导演,有不同专业的人来完成其他的事情。否则,导演的精力会被分散在许多其他的事情上,用在创作上的精力变少,从而对创作产生负面影响。
电影诞生需“天时地利人和”
“厚积薄发”这个词放在万玛才旦身上,显然十分恰当。在他年轻时也曾出现过迷茫,但随着自己逐渐走出藏区,前路变得清晰。在他知道自己要从事什么工作后,别的选择就有意识地被放置一旁,坚定地走到了今天。
《中国电影报》:有别于您此前偏好选择藏族主演,您的新作《陌生人》邀请了汉族演员黄轩担纲主演,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万玛才旦:这跟影片的题材与故事设定有关系。《陌生人》是讲一个藏族村落突然来了一个村落之外的人,他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物就像线一样串起了整个故事,有了这样一个人物之后,就会对演员做一些考察。
我以前拍电影,在写剧本的阶段,就会想到这个角色让谁来演,《塔洛》《气球》都是这样。写的过程中,就有一个很明确的关于演员的初步概念,包括长相、气质,甚至身高。朝着这个方向写,就会越来越明确,这是建立在对这个角色熟悉的基础上的。像《陌生人》,就要考察不同的演员,比如非藏语的。在跟演员的接触过程中,我觉得黄轩特别合适。
《中国电影报》:上午在ReelFocus论坛上,您提到手上项目很多,除《陌生人》外,其他影片进展如何?
万玛才旦:《雪豹》目前已经拍完了,这个挑战比较大。它是在棚里拍的,比较偏纪实的风格,难度就更大了。雪豹是主要角色,是剧情的一部分,让一个动物演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全程特效。而且以前没有雪豹的特效可以参考,所以这个片子周期比较长,花了一年多时间,现在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中国电影报》:您如何保持旺盛的创作力?
万玛才旦:有些是积累。这些年积累太多,以前拍不了的,现在就可以了。某一个阶段,契机有了,或者资金到位,我们就拍了。我觉得,拍电影很难仅仅沉浸在创作里,它需要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