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全国上映的《脐带》是青年导演乔思雪执导的第一部长片。影片在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取景,讲述了一个儿子带领阿尔兹海默症母亲“寻家”的故事。本片聚焦的是一个由草原搬迁到城镇的现代蒙古族家庭,对白以蒙语为主,是一部较为典型的蒙古族题材电影。导演乔思雪在影片中融入了自己较为个人化的生命体验,以及对民族文化的别样解读,使本片的艺术构思、叙事重点及视觉表现在过往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基础上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为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个人化、商业化发展开辟出一条创新路径。
草原文化的新读解
片名《脐带》有着多层次的意义。它首先指向的是一个在影片中起关键性作用的情节:儿子阿鲁斯害怕母亲走丢,用一根绳子系在母亲和自己腰间,把母亲的行动范围限制在自己周围。同时,这根绳子也是对连接婴儿与母体的脐带的显著比喻,是血缘关系与精神羁绊的可视化象征。在婴儿出生的那一刻,脐带将被剪断,母亲与孩子的肉身分离,但二者的羁绊在此刻才正式开始;在影片中,当阿鲁斯把绳子解开,母亲的肉身便走向了死亡,但二人由此获得了精神世界的自由。这条“脐带”承载的是双层的人物关系:既是提供养分的血管,也是限制行动的锁链。此外,片名在影片中出现时,配合的画面是航拍镜头下水草丰茂的呼伦贝尔草原,蜿蜒的河流如玉带卧在青山绿草间,仿佛草原儿女与草原之间也有一条无法割断的脐带。
本片所叙述的故事以内蒙古草原为文化背景,以生活在此地的蒙古族牧民为主角,但导演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为出发点,拓宽了同题材文艺作品的表达边界。1942年的《塞上风云》与民族传说、家国历史、英雄情怀为伴,1984年的《猎场札撒》讲述草原壮烈的生存法则与蒙古精神,1997年的《黑骏马》聚焦于寻根的游子,2002年的《天上草原》和2006年《图雅的婚事》诉说着草原牧民对爱的理解……而在《脐带》中,现代文明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影片中虽然亦出现了蒙古族题材影片里比比皆是的草原风光、牛羊骏马,以及标志性的民族节日、音乐与服饰,但作者使传统文化与当下的时代情绪产生了连接。
对民族音乐的创造性使用是本片的一大亮点,不仅由欧尼尔、伊德尔等民族音乐人原创的歌曲和鄂尔多斯民歌组成的配乐十分出彩。更重要的是,对民族音乐的再创造参与了影片的叙事进程,这成为男主人公阿鲁斯继续留在草原的重要原因之一。马头琴是蒙古族历史悠久的拉弦乐器,呼麦唱法是蒙古族歌手引以为傲的歌唱艺术,而在本片中,蒙古族音乐人阿鲁斯把民族音乐元素融入电子音乐的形式中。创作者们借塔娜这一角色之口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这里不能只有马头琴和呼麦,我们也不是活在过去。”这便是新一代生长于草原的艺术家对传统文化做出的读解与回应:铭记传统,关注当下。
经典意象的新内涵
和西部片中高辨识度的山谷、警察、城镇等经典视觉符码一样,少数民族题材电影总是充斥着极具地域特色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如藏族与雪山,哈尼族与梯田,白族与苍山洱海,维吾尔族与沙漠绿洲。观众总是期待在蒙古族题材电影里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点缀着圆形的蒙古包和成群的牛羊,蒙古族牧民在马背上肆意奔驰。《脐带》的叙事在四个空间中展开:阿鲁斯工作的北京,家人居住了五年的小城镇,草原上的旧居,以及影片最后一幕中阿鲁斯载着母亲不断前往的草原深处。后两个空间确乎对应了观众所期待的草原风光,各种经典意象也悉数出现,但作者赋予了这些经典视觉形象以全新的含义。
在以草原为地域空间的影片中,动物常常代表着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意识,代表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动物意象在《脐带》中多次直接或间接出现,但却承载着更加发散而多元的意义。首先是常常出现在母亲娜仁左格的语言中。娜仁左格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她的意识浮动于清醒和混沌之间,会突然说起“我的马来接我了”,或是看着远去的大儿子感叹“我的鸟儿都长大了,飞走了”。以动物完成借代修辞是孩童语言的特征,这几处设计体现出母亲正在返璞归真、回归生命尽头的路途中。
影片中最令人过目难忘的动物镜头要数母亲第一次走丢的那晚,阿鲁斯夜里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屋内,焦急地拿着手电筒出门寻找。他从草场跑到山林里,不断呼唤着娜仁左格的名字,直到在夜雾弥漫的树林里看到一头牛。这也是本片中出现的第一个超现实主义镜头:没有来处的牛在夜晚缓慢地咀嚼着草叶,就这样出现在阿鲁斯的视线中,随即他就接到了塔娜的电话,说母亲被警察们找到了。与之相似的超现实意象还有母子追寻的那棵半生半死的树,窗外举着火把向娜仁左格招手的盛装人群,它们与此前的牛一起构成影片视觉表达对现实逻辑的溢出。最后一幕高潮的完成正是堆积在这些意象的基础之上,在亦真亦幻的篝火中,娜仁左格的父母举着火把站在远处。阿鲁斯终于有勇气解开脐带,让母亲径直走向她一直想要回去的“家”。这些设计给影片蒙上一层魔幻而神秘的色彩,为草原传说中经典的意象赋予了新鲜的内涵。
人文关怀的新方向
《脐带》将一系列具有当下性、普适性的命题至于前景处,将影片的人文关怀对准了新的方向。导演曾在访谈中提到,自己与母亲、家乡的关系是她创作这部影片的情感动力,我们能从母亲娜仁左格身上看到这种关系的复杂性。由巴德玛饰演的母亲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她心中有一个极其强烈的“回家”愿望,这导致她与大儿子朝乐门住在一起时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她会偷偷跑出门,朝乐门便用铁栏杆把她锁在房间里。小儿子阿鲁斯决定带母亲回到位于草原上的旧房子,但母亲却仍然心神不宁,说这里不是她的家。随着剧情的开展,谜底终于被解开,母亲口中的“家”原来是年少时和父母拍过合影的一棵树,这棵树一半枝繁叶茂,一般枯萎飘零,是老一辈传说中的“半生半死”的树。母子二人的寻根之旅追寻的并非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而是借由从城市到草原的旅途和从理性到感性的过渡,通过与自然的连接,回归到生命的最初状态。
影片得以超脱出怀念故乡、歌颂母爱的常规情感表达,娜仁左格的心智回到了孩童时代,全然忘记了阿鲁斯是谁,可阿鲁斯相信,母亲一定会爱着他。这是儿子对母亲的逆向靠近,影片将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孩子的过程全部隐去,着力刻画儿子保护母亲、理解母亲到最终成全母亲的过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母亲不再是刻板印象中无尽付出的理想女性形象,而是一个天真烂漫、思念父母的小女孩。阿鲁斯最开始用“脐带”拴住母亲,用剥夺母亲尊严的方式保护她。阿鲁斯后来慢慢理解了她的所思所想,把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重新当作完整的人来看待。在这层表意下,本片与世界影坛涌现的《诗》、《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等影片一同探索了用影像来体察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精神世界的方式。以当代青年知识女性的视角为出发点,《脐带》将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人文关怀引入了更加细致入微、更加个人化、更具当下性的层次。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国际电影文化传播专业2021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