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不休》和《我不是药神》有着相当的相似度,它们的故事发生在同一个时代,都改编自真实的原型人物和社会事件,都触及到曾经被遮蔽的现实隐痛,都讲述了一个人为了一个群体的抗争和奋斗。但《不止不休》并不是,或者说并没有成为另一部“药神”。
它们之间直观的不同在于,《我不是药神》是“事件驱动”的电影,人物的设置和塑造为戏剧性事件服务,有着清晰的类型特征,即布莱克·斯奈德所说的关于“变迁仪式”故事;而《不止不休》侧重于“人物驱动”,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情感的变化是推进叙事的动力,影片有着突出的纪实风格。
更进一步,从故事的生产与消费的维度,《我不是药神》提供给观众的是一个“大故事”,主人公“勇哥”违法救人的义举“服从或归属于共同体所有成员都能分享和理解的观念或价值”。相较之下,《不止不休》中白客饰演的主人公韩东为“一亿人发声”的新闻理想更偏向“小故事”,它讲述了打破乙肝歧视的公共性事件,却没有成为能被所有人接受的“宏大完美的故事”,它满足了某些人群的需要,会在不同区域、不同的局部最大化地被接受。如果同意讲故事的重要性并不亚于故事本身,那么不难发现,《不止不休》的“小”正是缘自影片叙事的风格、立场和技巧。
导演王晶多年跟随贾樟柯的创作,先后担任过《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等片的副导演,对贾樟柯的纪实主义风格可谓萧规曹随。
《不止不休》中有两处超现实的镜头格外醒目。一处是韩东调查山西矿难的新闻成了头条,有望从实习记者转正之时,他手中的笔飘然而起,穿梭盘旋于报社办公室的方寸天地间;另一处是影片结束前在火车站的广场,报纸从苗苗饰演的女友手中飞起,在翻转舒卷间能看到韩东那篇反对乙肝歧视的稿件,已经刊发在报纸的头版。
这是贾樟柯独特的语言方式——用超现实的镜头来表现出现实的荒诞。《三峡好人》中,它是飞碟和腾空而起的楼房,百万三峡移民迁徙带来的地理和文化的巨变,以及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让人有一种“科幻的错觉”。《江湖儿女》中女主巧巧遇见的飞碟,是她出狱后经历江湖道义烟消云散、昔日爱侣物是人非时,剧烈的心灵激荡的外化。
两次起飞,是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形象的喻示着打破那些社会偏见的禁锢,它们如地心引力般视而不见却又无处不在,在影片中它们是招聘时只重学历而不问能力,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从升学、就业到生活中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除开常规的长镜头、肩扛摄影等手段,影片中还出现了乙肝携带者们被采访的镜头,甚至韩东也在其中出现,这些镜头在故事讲述被穿插在不同的位置,导演的意图应该是用纪录片式的观感来强化纪实的风格。
吊诡的是,在这些镜头中,对纪实的强化和消解是同步的。以贾樟柯为代表的“第六代”导演们的镜头中,底层空间日常平淡的生活本身就是主体,至于“戏剧性”,“反倒是其凝望平淡的、沉闷的底层空间中偶然的发现”。那种穿插打断了时间的自然流动,也就打乱了审视社会时的静观姿态。韩东在这些镜头中的出现,让他同时成为了故事中的角色和故事的讲述者,这种“自我反射”的镜头出现在上个世纪西方的纪录片运动中,当导演放弃了对客观真实的追求,他们用自己的出镜作为标志,来告诉观众所呈现的只是自己见到的真实。纪实是抵达真实的一种手段,韩东的“自我反射”其实打破了银幕空间的封闭性,他在提醒着我们,这是基于个人经验对真实的表达。
所以故事里2003年的北京,是关于导演王晶的,他当时可能刚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求学。在影片的描绘里,那个时代生机勃勃又杂乱无序,有着一切皆有可能的兴奋,也混杂了不知路在何方的迷茫。
这个世界的对峙也是泾渭分明的,一边是商品浪潮冲击下失去了灵性,成为了工具和商品的芸芸众生,比如苗苗饰演的小竹就等同一个模特,她被摆弄着姿势为客户演示,睡觉的宿舍也是摆放模特的仓库;矿难中丧生的年轻人,他们的性命变成了明码标价的商品;另一边则是以韩东为代表的知识精英,他(们)有眼睛、有思想,更重要还有笔,正如张颂文饰演的黄江所说,笔就是权力,能帮助一些人,也能毁掉一些人。他们之间是启蒙/被启蒙的关系,核心的要义就是“这世上的事,有哪件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呢?”,这句全片的题眼强调着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联结,勾画出朴素的因果关系。当明白这一点,悲痛的母亲会追悔莫及,当年收下隐瞒矿难的封口费,才导致今天的痛失爱子。
相较于早年贾樟柯电影中,那种在混沌的现实生活里捕捉到的“难以确切说明的、只能靠本能确定的真实”,王晶所构建的现实是更为清晰,也更为乐观的,充溢着一种文艺青年的浪漫、单纯和勇气。比如韩东和小竹的苦难,住地下室、群租房和居无定所的迁徙,在许多北漂电影中已经被充分展示过;而宋洋饰演的张博最痛苦的决定,就是离开北京回到东北。他没有能写出现实世界的复杂和多义,比如影片中一篇记者的报道会产生石破天惊的效果,但真正有媒体经历的人都知道,每一篇见诸报端的文章都无法避开制度性现实(媒体管理的公开或隐在的制度以及折射的意识形态)和工业本能(需要吸引读者,最大化获得利润)的制约。
每个人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认可王晶这种现实表达的观众,自然会对片中的人物认同和移情,而其他的观众,可能会抱着相反的态度。正是从这个角度说,它还是一个“小故事”。《不止不休》在纪实的外表之下镶嵌着一个类型化的故事,它可以看作是在《江湖儿女》之后,用纪实的手法去讲述一个类型化的故事的又一次尝试。如何处理好主流/大众审美趣味与先锋的影像实践之间的冲突,贾樟柯团队应该说还没有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作为一部直面社会隐痛的现实题材电影,《不止不休》的热映,再次证明了中国电影主流市场和主流文化日渐宽阔的容纳度。在国产电影正强劲复苏的当下,这种立足本土、叩问时代、关乎民心的现实主义创作,正应该“不止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