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耳电影的“腔调”就是他标志性的个人风格。从毕业作品《犯罪分子》到初露锋芒的《边境风云》,及至声誉鹊起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和正在上映的《无名》,唯美的视效、非线性叙事、类型片套路成为了程耳作品中辨识度极高的“作者签名”。电影中的形式和内容是一体的,如何讲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故事的成色,因此梳理“腔调”背后的动因,可以成为解读影片的一种途径。
视觉效果
同样是对上海的历史书写,都发生在抗战时期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和《无名》在影像的呈现上有着显见的区别。
《罗曼蒂克消亡史》整体光效偏自然写实,镜头调度以固定机位或跟随运动为主,牢牢框定住人物。垂直俯拍的特殊角度多次出现,以上帝视角暗示着难逃的宿命;小角度仰拍以对称式的构图,营造出了一种严肃的仪式感。《罗曼蒂克消亡史》讲的是乱世中秩序的崩坏,这种秩序是江湖的兄弟情义,是起码的家国情怀,也是情感的寄托皈依。而仪式感正是秩序的外化。
《无名》的视觉风格有着更极致化的唯美追求,影片对服装道具要求极高,漫射光的镜头下更显品质优良。场景多在室内,机位基本固定,镜头语言精雕细琢,画面在明暗之间呈现多重的层次与对比,利用栏杆、门框等物件巧妙分割空间,黑色视觉风格带来阴郁优雅的氛围质感。多次出现的镜像镜头,用镜子内外真像与幻像的对峙暗示着对身份的自我审视。《无名》是谍战题材,谁是间谍?身份确认是这类故事最大的悬疑。
非线性叙事
程耳的电影,是叙事的“拼图”游戏,一个人物在一个空间中的一个动作形成叙事的片段,散落在不同场景里的片段不断汇集,形成故事线,让故事有了前因后果,人物有了来龙去脉。
《罗曼蒂克消亡史》里的“拼图”是散点聚焦式的,作为一部强盗片,陆先生报仇并不是故事的全部,还有旁枝逸出“童子鸡”和妓女的爱情,女明星对戴老板的屈从。这些人物的命运和陆先生的黑帮故事复调共鸣,每个人都想按自己的规则去决定生活,或不知所踪、或困于权势,或者是在时势的变迁中折戟沉沙。程耳要写的是那个时代里的众生相。
《无名》的故事要紧凑精炼一些,它有着谍战题材天然强调的因果逻辑。非线性叙事打断的是因果的顺序,往往先看到结果,后面才了解原因。《无名》中先出现的是日本士兵“公爵”之死,它的原因要追溯到梁朝伟私下放走被判枪决的江疏影。而公爵之死的果,又成为了其他事情的因,而江疏影之前被捕又缘于对汪伪特工部长大鹏动了感情。
这种因果的逻辑延伸纠葛,带来一种“蝴蝶效应”般的叙事效果,如同冈萨雷斯的《巴别塔》中那样,某些原本无关的事物,因为细微的原因联系到了一起,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在《无名》中的后果就是,公爵之死导致日本中断了和国民党的谈判,大鹏扮演角色因此被杀。日本情报部门对此事的追查,导致中共地下党机要员(黄磊饰)叛变投敌,黄磊的叛变危及周迅安全,梁朝伟锄奸而暴露身份,王一博擒拿梁朝伟有功,受到了日本情报官的信任……
这种命运无常所带来的荒诞,才让人感受到个体的不堪一击,它无关于敌我阵营的分野,无关于是贵族还是大头兵。
类型叙事
在非线性叙事带来的大量留白中,程耳的《无名》其实丢失了传统谍战片中最重要的看点——敌我双方的斗智斗勇。比如在不暴露的条件下梁朝伟如何放掉江疏影?周迅又如何逃掉敌人的搜捕?
取代这些强戏剧冲突的,是卧底生活的日常。同样说辞的审讯劝降,频繁的聚餐共饮。王一博和王传君要等到吃过粉蒸排骨,才肯去勘察公爵遇袭的现场,那种对死亡的漫不经心,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它只是报纸上的一条消息,闲聊时的一个谈资,或者衬衣口上的一滴血渍。
程耳对拍摄吃饭有一种执着的热爱。《边境风云》中孙红雷饰演的毒枭端起了饭碗,这是岳父倪大红对他身份的接纳;《罗曼蒂克消亡史》中陆先生的狠辣之处在于,刚一起吃过点心就能取人性命;他的可爱之处也在饭桌上,那是对大哥的恭敬,对管家的宽厚;《无名》中的饭吃得最多,可以从谈笑中探听情报,也可以在怼人时表达立场。天长日久身在敌营,危险已成为了琐碎般的日常。
所以《无名》不是那种“任务目标”式的谍战片,它侧重于表现人的情感和情绪的状态。相较如何放掉江疏影的动作,影片更在意的是梁朝伟为什么要放掉她的心理刻画。张艺谋在《悬崖之上》有一处妙笔,张译在自己脱身和寻找孩子之间选择了后者,这个多少有些鲁莽和冒失的举动导致他的被捕,也因为此这个人物身上有了缺点和情感,不再只是机械的工具人。江疏影打动梁朝伟的是爱情的无悔和自尊,这个角色是一个不合格的特工,也是一个自主的女人。江疏影感恩梁朝伟留下的名册,启动了这个故事。这一笔也让梁朝伟之后诛杀黄磊,在暴露身份和保全爱人之间他选择后者具有了情感上的可信度。
而王一博的角色就相对弱一些,他对前女友的爱情一直游荡在主线故事之外,这个人物其实一直没有选择的机会,他和梁朝伟的那场生死肉搏,作为获取日本情报官信任的投名状,也是出于后者的安排。
程耳更擅长讲述的,是那种英雄惜败的故事,是那种透彻之后的暧昧,在主流类型电影这种限定性的框架之内,他的故事还少了些可以自圆其说的顺滑,或者说在作者性和商业性之间还没有找到最佳的平衡点。对于这位慢工出细活的导演,相当多的观众更希望的是,能早日在银幕上再听到他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