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秦颂》么?这是1996年上映的影片,到现在已经快27年了。年前偶然重看了一遍,感觉这个片子很值得继续探讨。有关这部影片的讨论在当时发生的很少。就是说,它并未充分地进入公共话语领域接受批判,对它的接受过程我认为是相对粗糙的。
——我这里说的批判,并不必然取“否定”的意思,与审视这个词更契合。说这部影片没有更深入的进入公共话语领域,还有一个原因,90年代电影业相对萧条,虽然以电影为内容的文化研究几乎是在90年代发展起来的。但当时绝无今天电影文化的舆论气氛。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也不是说一点讨论都没有——放映后不久,就有两篇今天可以轻易找到的比较重要的评论文章,包括王得后先生的《<秦颂>的历史包装》(1996年12月)和王志敏先生的《谈对<秦颂>的评价问题》(1997年5月)。主要批评《秦颂》杜撰太多,而且很多情节太离奇。
高渐离在《史记》和《战国策》里都是篇幅很小、特别次要的人物,与嬴政的关系根本没那么密切,现在被当作主角。而且将嬴政放到了燕国作人质,就是为了让他和高渐离塑造为从小亲密的朋友。其实嬴政是在赵国做人质,而且影片中的栎阳公主是完全杜撰的。
影片让栎阳公主爱上高渐离,高被嬴政强行带到秦国,做国歌“秦颂”。高为求死强暴了栎阳公主,竟然神奇地治好了栎阳公主的腿疾,她可以行走了。关键是,栎阳公主已经被嬴政作为人质,安排为大将军王贲的未婚妻,当王家质问此事,嬴政说,这是你王家赚了便宜,高渐离只是一味药,治好了你家未来成员的病。
今天看这些情节,的确过于离奇。对于古人的状貌情态,今人也的确难以描摹,但读历史,稀奇的事特多,是否接受这个情节的编造,端的看解读者此刻所在社会的伦理氛围,甚至主要看此刻解读者个人所处的伦理气氛。
这片的编剧是“第五代”常用的芦苇,导演自己也深度介入。嬴政为高渐离辩护的情节,我们其实也似曾相识。还记得《红高粱》中“我爷爷”一泡尿打造了好酒十八里红的段子吗?这里面似包含了第五代的某种思想趣味。而“我爷爷”和嬴政的扮演者很巧合,都是姜文。似乎导演总喜欢将姜文看作某种元气饱满的符号,有时候类似于古希腊的“酒神”。
两位学者的焦点集中在这部影片面对历史素材的态度上。但我觉得,在以何等意识评价嬴政并进行叙事这个问题上,更应该投入精力,因为这是比较核心的问题。也就是说,当时的讨论其实没有对焦这个核心问题。
很多年后,当笔者重新观看这部影片,说实话,这部影片在这个核心问题上,还是很不好评价,有很多含混的地方。后来笔者与周晓文导演进行了一番访谈,获得了诸多启发。
当出现一个研究者和文本解读者去求教于文本制造者的时候,这里面有些让人觉得难为情的地方,似乎也有点伦理上的小麻烦。这是影片编码做了太多不清晰的处理?还是作为阐释者、释义者的能力不足够?或者,导演给予的答案,是否还是初衷?
无论如何,还是受益匪浅。有一些问题还是可以辨明的。比如导演面对历史的态度,他说到当时和芦苇一起阅读了大量史料,觉得在所谓“真实史料”基础上编剧,特别困难。当导演在《秦始皇本纪》里读到多处“嬴政曰”,又读到《项羽本纪》楚人火烧秦宫室致片瓦不存的时候,他忽然醒悟了,既然记载历史的竹简和木椟也都烧没了,“嬴政曰”就是杜撰。根本不存在信史。于是就对芦苇说放开手脚来编。
可见周晓文的历史观颇有后现代历史主义的色彩,也有可能受了尼采史观的影响。从八十年代过来的人,不免受此影响。他们都强调历史客体的永远缺席,所有的历史都是文本,如此等等。当年的艺术家在这个方面的确比今天激进和先锋,释放了更多的主体性。
当然我这里不是评价这种历史态度的好与坏,只是描述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渊源。现在只有少量篇幅来描述更为核心的问题了。电影中,高渐离对于嬴政的很多做法不认同,尤其是他伤害六国百姓的做法,他让嬴政不要滥杀无辜,遵从天道。
嬴政则循循善诱,告诉他扫六合的必要性,今日各国征战不已,百姓痛苦,今天我们虽然也杀人,但等天下归一就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些问题了。他的意思是他才是真正的天道执行者。高渐离的心最终没有被嬴政征服,还以琴砸向嬴政。栎阳公主也不服从父亲的命令,咬舌自尽。
笔者求教于周晓文导演,这个《秦颂》究竟是歌颂嬴政,还是仅仅是以秦国国歌作为名字。导演认为主要是秦国国歌的意思,但若说“颂秦”,秦的所指要范围大的多,几乎是秦的一切,因为扫六合之后,秦就是华夏。他颂的对象包括保持个人独立性的高渐离、栎阳公主等等。
这是导演给出的主题,我们仅作参考,因为周晓文先生也说,他不愿意总结这个。所以我们还是要依赖于文本细读。此处没有篇幅展开笔者的细读,直接说我的观察结论吧。经过细读,我发现了影片中复杂的认同。影片的情节和姜文的扮演,都会让观众对于嬴政这个人物,赋予了过多的认同。所以说本片是90年代以来一定程度上认同强权的开始,有点简单粗暴,但也约略正确。
另外,《秦颂》是“第五代”商业大片的滥觞,是先驱和开拓者,它还为这种古装大片开拓出了诸多叙事范式。包括对于权谋斗争的描绘,《满江红》以及之前的《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等也是延续了这样文化脉络。
这些“第五代”大片多是弱人文主义的,对于人道缺乏信心。不是说他们不呼吁和赞成人道,但当他们碰到天道,就过于迟疑了。这其中并无悬念,但知识分子的超越性呢?与周导的对谈,收获还是很多,而再看《秦颂》,也给予了我很多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