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新片《信条》全球上映前一个月,中国影院重开,复映了他在2014年曾创造过票房纪录的航天科幻大片《星际穿越》,创下影院复工后的口碑与票房双高。诺兰执着于70mm胶片的IMAX摄影,大画幅下沙暴蔽日的末日景观与无边壮阔的宇宙空间,配上汉斯·季默狂轰之下的宗教感音乐,让观众再次沉沦于黑暗影院里熟悉的仪式感中。重享大众文化消费的“观看空间” (seeing space),没有比这种视觉技术与多愁善感并重的好莱坞太空史诗片更切合的了。坐在久违的IMAX银幕前,你几乎可以忽略此片当年热映时的种种争议。
作为从上个世纪90年代的美国独立电影导演群体中走出来的主流商业片导演,诺兰的作品为影迷冠之以最多的标签是“谜题电影”(Puzzle movie):华丽缠绕的逻辑前提、不同时间轴的线性叙事、主观叙事的多层空间等等,一度被期待为“20世纪最后的电影作者”,后来却被另一些批评家认为不过是形式花样、主题保守的“中产阶层文化的电影作者”。《星际穿越》与《记忆碎片》、《盗梦空间》一起作为“时间三部曲”,是诺兰谜题电影的代表作。尽管绑定着科幻、悬疑、动作等多重商业片类型,但类型惯例仅仅作为一个参照,“反复观看”以拆解“叙事迷宫”才是影迷们最大的乐趣。
《星际穿越》中迈克尔·凯恩饰演的老物理学家布兰德一出场就告诉男主库珀:我害怕时间。“时间”构成了诺兰电影的题眼,每一部诺兰电影都在以某种方式反抗时间。对抗线性时间,是诺兰电影最大的形式动机。值得警惕的是,“时间”在其影像叙事上的多重用途,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诺兰电影的解码陷阱。
空间化的时间
《盗梦空间》的结尾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陀螺再次转动起来,迷惑了很多观众。诺兰善于安置这样的视觉线索,以提示不同时空,但有时也可以看成捉弄观众的道具。转动的陀螺与梦境的关系,在《星际穿越》中就是“引力波”与“多维空间”的关系。只不过前者的叙事前提是文本编造的“盗梦机制”,后者是言之凿凿的当代“空间物理学”。“盗梦机制”在《盗梦空间》中建立起五圈时间套层,在《星际穿越》中是两个平行时空。《盗梦空间》看似在讲“梦境”与“真实”的关系,《星际穿越》看似是在讲“宇宙时间”的概念,但实际上,它们都是诺兰的叙事时间,而非“时间”真相本身。诺兰偷换概念,把叙事时间空间化了。
特别是《星际穿越》中最重要的场景“超正方体”。按照现有的科学推论,这个空间是“黑洞里受到空间挤压和时间替换后,产生的让时间变成空间的阵列”。影片特效团队依照执行制片人——加州理工学院的天体物理学家基普·索恩推算的数学公式,克服种种困扰,进行了实景搭建和视觉特效扩展。但是这个似是而非的“超正方体”依然被刘慈欣在内的许多硬核科幻人不以为然。因为以三维形式呈现五维空间本身就是笑话。更何况“时间的维度”和“爱的维度”的视觉化呈现,就这么简单地被诺兰处理为单一场景,而没有跟人物感知建立起结构性的关系。
量化的时间
借由“宇宙学”,《星际穿越》将库珀父女两个人物绑在不同时间轴上,交叉剪辑。父亲在地外空间探险,根据“时间扩张”的概念设置,他的时间刻度相对于女儿的非常不稳定。特别是被水覆盖的米勒星球一小时等于地球七年的时间。当两条线在片尾再次相交时,库珀依旧是30多岁的相貌,女儿却年过百岁躺在病床,垂垂老矣。《星际穿越》中的多次泪点,都是由这种“时间的相对性”制造的,也即两个时间轴的对剪。同样以不同时间轴的人物进行交叉剪辑,以拉紧叙事节奏、强化人物情感,做得更为极致的是诺兰2017年的《敦刻尔克》。海陆空三个空间中,空军法瑞尔的战斗持续一个小时;海面道森的营救经历一天;海堤上的撤逃持续一周。他们同时迎着汉斯·季默的主题赋格曲,在声效空间的螺旋前进中,三条动作线相互叠加,犹如一场与时间竞争的比赛。
可见量化的时间,其实就是影片不同叙事线上的标记,可以将它当做谜题游戏上的路牌。如果真的以此刻度,考察《星际穿越》在“宇宙学”意义上的时间延展,难免会得出“科幻设定”的逻辑漏洞;考察《敦刻尔克》在战争中的实际交互时间,将不断调整时间轴中,忽略三条线相互交映的群像关系,才是导演对胜利的逃离的表达。
方向性的时间
早在第一短片《蚁岭》中,诺兰就显露出对潘洛斯阶梯图、博尔赫兹的悖论式小说的着迷,他希望自己的影像空间次元最后都走入时间的闭环结构,形成递归的、内嵌的莫比乌斯环叙事。所以经过剪辑干扰的叙事时间,不管破碎程度如何,在各自的片段里,仍需呈现为方向一致的因果叙事。最为明显的就是《记忆碎片》中的正序或是倒序形成的现代时场景。彩色的倒叙情节拼图最为破碎,叙事每次都会因男主的短时失忆被切断,但观众很快就能找到首尾接缝的契口,不仅仅因为重复性,还因为每块拼图都在人物的行动线上呈现为一种因果顺时的结构。
《星际穿越》是诺兰多线叙事电影中叙事线最节省和清晰的,父女二人的两条行动线都指向人类对外太空的探索,指向未来,它们在相当篇幅里是方向一致的平行关系。也就是说这部“穿越”题材电影里的“时间” 拥有从过去到未来的方向性,与电影叙事时间的方向一致,或者说是重合的。实际上,父亲最后掉进女儿房间的那个超立方体的五维空间,是一个意外,但父亲一线的时间感仍指向未来,既非回到过去,也非共时性的。《星际穿越》中与父女二人的行动线相反的是一心做农民的保守的儿子,这也是父子情远远比不上父女情,也没有构成叙事推动的原因。
此上可见,影片《星际穿越》中尽管认真地引入了很多有关时间的虫洞、黑洞、引力波、时间扭曲等等概念,但并没有真正地介入叙事结构中。就“宇宙时间”的影像呈现来讲,不如《坠入》,更缺少《2001太空漫游》的理性色彩。就像就关于“虚拟与现实”的影像呈现,《盗梦空间》不如《黑客帝国》。诺兰的“谜题电影”,到底是“谜”大于“题”的。倒是《星际穿越》非未来主义的复古感、大段的情感渲染与清晰的道德人性对比,更有斯皮尔伯格和约翰福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