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独立电影导演凯莉·雷查德（Kelly Reichardt）的电影作品极具标志性，走过路过三大电影节，可惜关注度始终没有跟上。第二部长片作品《昨日欢愉》（2006）以后，凯莉·雷查德基本有了稳定的创作班底，同时也奠定了独有的影像风格和主题轮廓。被疫情耽误的新作《第一头牛》又是一部这样将经济、政治、生命哲学与影像叙事交织在一起的足够复杂的电影文本。

不过，看上去《第一头牛》又与凯莉·雷查德此前的电影有很大不同：更多的人物，更多的冲突——有了犯罪片中的阶层对抗，有了死亡制造的悬念——黑色电影总是将主人公走向堕落的结局放在片头，有了喜剧爱情片才有的人物反差和亲密情感。

亲密情感

的确，对于很多影迷来讲，《第一头牛》令人莞尔的幽默感首先来自它在电影上的反类型。

两个男人，美国移民来自马里兰州的Cookie，中国移民来自广东的King-Lu，他们在1820年代的北美西海岸哥伦比亚河谷地区相遇。这个时候俄勒冈小径（Oregon Trail）刚刚贯通没几年，来到这个北美大陆蛮荒边境投机的英国人、俄国人、西班牙人、黑人、中国人和美国人都需绕到海洋，千辛万苦。尽管美国西征俄勒冈的计划已启动，但像《米克的近路》中那样从东部大批西进的美国中产阶层还没有到来。所以性格敦厚、情感细腻、深怀美食绝技的厨子Cookie，与来到此地参与掠夺性捕杀当地海狸，以做欧洲毛皮生意的粗鲁的投机者们格格不入，是个异类。以至于主持该地区的殖民特许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看在“克拉芙缇甜点”的份上，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以平等的文明人相待。

同样， King-Lu也不是华人移民的典型代表。当时还没有形成赴美淘金或修路的大批华工潮，1848年之前的美国华人不超过千人，而在殖民属性相当复杂的俄勒冈地区，华人更凤毛麟角地被误认为是印第安人。更何况，像King-Lu这样从小游历过欧洲、非洲和美洲，说着流利的英语，在俄勒冈地区仅逗留了两年，就能游刃有余地跟强悍的俄国人周旋，还能用当地印第安人的奇努克族语言进行交流，怀揣着无数生意经，却在投机发财梦里一次次狼狈不堪，这样的华人流浪者更是绝无仅有。

Cookie遇到King-Lu，在如此写实的人物背景下，却同时被导演处理为一头敦厚沉默的奶牛搭档一只机警聪明的猫头鹰，在野蛮愚昧、危机四伏的人际环境里，发生了一段田园般的亲密关系。怎么看都似乎有着好莱坞电影中以性别冲突为特征的神经喜剧的底子：两个角色有着高反差的性格特征、族群身份、价值观念以及性别冲突，有着特殊状况造成的必须在一起的叙事空间等等。只是神经喜剧中各说各话的唇枪舌剑被降低了分贝和节奏，变成絮絮低语的各说各话，又相互包容，最终的相爱大团圆变成了死当同穴的彼此依偎。特别在两个人第二次相遇后，惺惺相惜的木屋生活段落中，处处留下人物反差造成的幽默感。两个人一个与世无争亲近大自然，一个向往冒险一心投机积累资本，影片利用精巧的镜头调度，将他们一静一动、一实一虚，或放在同屏的门窗画框结构中各自相安，却节奏一致，或利用大量纵深调度里暗示共同有着一个或可期待的未来，或利用小景别镜头中人物视线不断与画外空间建立联系，暗示两人亲密关系的朴实可信。

凯莉·雷查德的电影中人与人的亲密情感，极少发生在恋人、熟人和亲人之间，她更是对好莱坞的爱情电影，利用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询唤，对人类情感模式的类别化嗤之以鼻。《第一头牛》中两个人物的设计感，要比凯莉·雷查德此前的电影更加戏剧性，但同时也更加反类型。两个处于社会边缘的男人在双双遇害前，有两周采摘、钓鱼、做油炸奶酪甜点的相濡以沫好时光，为什么一定是爱情（或基情）呢？

食物政治

巴赞说西部片的深层是神话，是神话与表现手法相结合的产物。而凯莉·雷查德的反西部片，不仅反神话，更是反西部片中所有的程式。从《米克的近路》中的女性视点、反智的硬汉男性、没有起点和不见终点的行程、对于荒野中所谓“新世界新秩序”的人物格局的全面否定，包括由暴力、风光与道德判断建构的勇敢与进取的美国精神的质疑。

同样，这部改编自雷蒙德的第一部小说《半条命》的西部题材电影，不仅继承了导演在《米克的近路》中的反西部片初衷，以表达美国强权政治对“野蛮”与“文明”的颠倒逻辑，还加入了对资本掠夺造成的种族歧视与对抗的深刻反讽。

《第一头牛》中加入的戏剧动作是：偷牛奶。它生出了凯莉·雷查德此前电影中所没有的戏剧悬念和人物冲突。但是这样的戏剧动作，被导演处理为在吃吃喝喝的日常生活中朴素的追求，同时也将食物需求转化为一种反资本逻辑的政治叙事。

“偷牛奶做饼干”造成了关于食物政治的双层隐喻。Cookie遇到King-Lu偷首席执行官从欧洲运来本地的唯一一头奶牛身上的牛乳，以用来做他们美国梦的资本积累，并把做成的甜点卖给首席执行官。牛奶在首席执行官这里不仅是食品，更是有权力象征的品味。同样，所有的人之所以来到此地，围绕奶牛形成食物享用者、资本垄断者、资本窃取者的关系，是因为此地的海狸资源。在影片中，白人谈论海狸，说的是殖民地贸易；印第安酋长说海狸，说的是食品和品味；中国移民King-Lu说海狸，完全没有话语权。影片结尾稀有资源“第一头牛”被囚禁，正像殖民与资本掠夺下本地海狸的灭绝，乃至穿越百年后的今天奇努克人的灭绝是一样的。贸易和文明在哥伦比亚河谷上书写的历史，从片头驳船穿越到百年前的木船，在导演凯莉·雷查德看来，资本的罪恶仍在持续和加剧，以此造成美国社会的阶层对立和种族冲突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