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可看的新片不多,但从年前到年后笔者倒看了不少女性主义的作品,包括国外的和国内的。国产片中女性主义作品似乎有一个小的浪潮。从可以在公映渠道(包括院线和网络)看到的《送我上青云》、杨荔钠的《春潮》,到一些目前尚未上映的女性导演的作品包括杨弋枢的《之子于归》、《一个夏天》,以及导演刘姝的新片,还有几部不方便透露信息的电影,我觉得最近几年女性主义的表达呈现出一个不小的规模。中国的电影创作在这几年还是积蓄了不少力量,只是当下情势变换,不知道萌芽中的创造力最后是否还能够得到施展。
杨荔钠《春潮》的女性表达是非常独特的,甚至表面上看来有点反女性主义。她并没有将女性的悲剧命运归结为男性,而是女性之间的彼此伤害;男性的形象在本部影片中反而是很正面的。因此这部作品不是理念化的,而可能是非常个人经验的。母亲对于女儿的控制欲,以及女儿为了打破这种控制而不惜自戕,毁掉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种非常残酷的关系。
控制和反控制的战争,发生于无形当中,发生在一顿午饭或者日常家庭交谈的过程里。但是影片有将母亲(金燕玲扮演)作为象征化的意象加以使用的地方,她经常和居委会人员组织合唱活动,“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将祖国和母亲进行互相指涉,似乎是最为普通的联想。
这部影片中的郝蕾职业是做社会调查的记者,影片开始的时候她去调查一起校园猥亵案。她写了不少批评报道,但都被部门的同事叫停,通过对话可知她和这个同事曾经是在新闻业中一起成长的同仁,只是现在被磨砺得世故和退缩了。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送我上青云》里的女主也是记者,而杨弋枢的《之子于归》的女主也是。她去乡下采访一起污染案,但是采访受阻,她最终迷失在大片的芦苇荡里。回到单位,她发现她所在的部门被取消了,工作和家庭都受到了阻力。
这一些情节上的相似是偶然的吗?看似偶然,其实是在当下生存环境中的共同发现。女权主义的早期,是从市场宰制之外发现了家庭的秘密。当下这几部影片的表达则不仅仅将家庭作为女性主义的战场,而是看到了更广阔的场域。压力的来源是多个方面的,这是这几部影片的特点。
如果说杨荔钠的影片中女性主义表达十分独特,杨弋枢的表达则紧扣当下学院派女性主义的脉络,也和国外的比如最近的《燃烧女子的肖像》有一些接近。我还看过一部很新的“90后”的女性主义影片,这部影片中的女性对于男性的态度就没有任何怨色,她愿意在自己的狭窄空间里独立完成自己的人生。不依赖,也不埋怨,纵然生活孤独清苦,但她仿佛获得了可以容纳女性自尊和自在的充分空间。
上面说的《燃烧女子的肖像》是欧洲的一部法语片,2019年下半年已经在欧洲上映。这部影片在IMDB上评分很高,8分以上。这部影片中的女性主义表达就是将男性笔墨减到最少,影片中除了路人般的男人,没有正面出现过男性角色。而男性不是不重要,他只是在遥远的他处进行控制的力量。
这是18世纪的故事。一位千金小姐的姐姐在远嫁意大利贵族前去世,于是她就承担了远嫁的任务。一位女画家前来给她画像,因为画像要先于本人到达意大利——这在形式上和毛延寿为昭君画像有点相似。在绘画的过程中,画家和小姐产生了感情,这是一部酷儿电影。
电影提供了一个暴风雨来临前的乌托邦世界。小姐和画家平时一起在海边散步,小姐的女仆则和她们平等相处。女仆怀孕了,她们帮她用最古老的方法打胎。电影中对这位女仆的表达也很注重呈现她的艺术才能,你可以看到这部影片中处心积虑的政治正确。
电影画面如同油画,宽阔的大宅子里小姐切面包,画家倒酒,而女仆在一旁绣花。电影对性别和阶级都有着充分的意识,然后对它们一同进行了跨越。这种表达的理性化是非常明显的。
影片一开场就是画家的木箱子掉进海中,船上全是男人,但无人帮助,她毅然跳进海中自行捕捞。从第一场戏你就看到了她的“居心”。这使得我想到《泰坦尼克号》里大多男性都让女人先走的情节设计,两者完全相反。本片中的女人都是不愿意结婚生育的,小姐显然不喜欢那个没有出场的意大利男人,她的反婚姻可以和18世纪末的简·奥斯汀笔下的女性欲望进行对比。后者文字中的女性最快乐的事就是对男人品头论足,希望嫁一个好夫君。
我们无从对这种表述进行历史真实性的考证,我们只是从中看到了当下文艺作品中的女性主义激进表述。
激进是一种策略。我们有时候抱怨影片揭示的结构过于层次分明了,但电影不就是对于生活的结构加以提炼,并将其强化吗?最近两年我们对于好莱坞电影“政治正确”的评价,其实也是因为认为这种方式是“激进”的。最近的黑命贵的西方运动,我们只须将Black Lives Matter置换为Woman Lives Matter似乎就很妥当。但是政治正确对于少数族裔的生存太重要了,这是他们无数年奋斗的结果,不可轻易否定。而且这是西方的问题和表述,我们目前还未真正的全球一体化,我们有自己的问题和病症需要面对。
回到杨荔钠的创作,从今天来回顾,她的创作人生十分精彩,是一个女性导演比较饱满的自我完成。最早的时候(90年代末)大家其实并不看好她,可能觉得她是演员,长得太漂亮了,她拍摄《老头》后,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漂亮女孩的偶得,不是有很强的自觉意识的作品。但不久后她又拍摄出了其它优秀的纪录片。她的纪录片我全看过,最早《野草》导演也给过我片子,但我觉得她最好的纪录片是之后的私影像《家庭录像带》。我们曾在北京的黑方剧场为她组织了一次公开放映。这部纪录片血淋淋地将自己家的故事讲述出来,从中可以看到《春潮》导演个人成长的前史。
杨荔钠还拍摄了一部关于寺庙的纪录片,素材和生活的双重乱像似乎让她心力交瘁,一次她邀我去看这部片子的粗剪,我觉得它短时间内很难拿出来。当时她还和我讨论正在筹划的新片《春梦》。我也觉得这是这位女导演偶然的想法,但几年后《春梦》在鹿特丹首映,反响很好。那个冬天我也恰好在电影节现场,还和杨荔钠一起吃饭看片。
再后来出现《春潮》的时候,我惊讶于杨荔钠持续的创造力。这部作品里包含的深刻的人生苦难,让我觉得悲怆,也觉得欣慰,她终于将内在世界的某些层面表达出来了。在此对她表示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