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是新加坡导演陈哲艺自《爸妈不在家》(2013)六年后创作的又一部电影长片。与前作一样,这部影片的剧本依然由陈哲艺自己打磨完成,影片延用了家庭的主题、相似的演员班底(杨雁雁、许家乐),导演仍旧将目光投向华人家庭以及跨国背景下女性的生存境遇。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华语电影涌现,拓展了华语电影的边界。华语电影作为一个概念,不光触及语言层面,它更是一个广泛的、跨国、跨区域的文化概念,其所包含的主题涉及到华人身份与文化自觉等多个层面。在东南亚华语电影的版图上,陈哲艺无疑是青年一代最有影响力的电影作者。《热带雨》节奏平缓,镜头语言简洁精炼,叙事留有伏笔,在导演的含蓄克制下,日常生活的肌理被逐一呈现。
主人公阿玲来自马来西亚,在新加坡一所中学担任华文课教师,与丈夫Andrew结婚八年却迟迟无法孕育子女,两人的婚姻充满裂痕。在工作之余,阿玲还需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公公。她挂念在马来西亚的娘家人,但广播、电视报道中的马来西亚总是动荡不安。阿玲所教的华文课不仅受到学生怠慢,在学校也被视作边缘。在重重困顿中,学生伟伦成为阿玲压抑生活的一块浮板。
影片以黑场出字幕的方式开启,画外音是雷雨声、汽车驶过积水路面的声音以及气象广播。接着画面出现,摄影机被架设在车内的后排座椅上,我们看不见驾驶者的脸,只能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汽车行驶在暴雨中,雨刷器高频率地左右滑动——雨先于主人公成为影片中第一个登场的“角色”。
在接下来的段落中,阿玲在雨中的车里一次次将排卵针刺进发紫的皮肤,新加坡国旗在雨中缓缓升起,公公的离世伴随一场暴雨,阿玲与伟伦的告别发生在太阳雨下……雨在不同的场景中大量“显影”,成为贯穿全片的重要意象。
影片也借由插曲直接点明了雨与泪的同构关系——当阿玲得知先前的人工受孕又一次宣告失败,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车中播放的正是许冠杰的粤语歌曲《是雨是泪》(这也宣告了阿玲的情感只能通过华语世界的文化元素去抚慰)。
在《爸妈不在家》中,陈哲艺以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作为背景,塑造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社会环境,构成人物内心动荡不安的外部来源。《热带雨》同样确立了一个压抑的外部环境,只是这次处理得更加隐晦。持续不断、潮湿氤氲的热带雨被当作后景,定下了影片阴沉灰暗的基调,同时也构成主人公阿玲内心情绪的外在化显现。
影片中与阿玲生活密切相关的有三位男性:情感淡薄的丈夫、失去行动语言能力的公公、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学生伟伦。阿玲的丈夫在影片的12分钟处才登场,而事实上他在整部影片中常常是缺席的,他逃避与阿玲的相处,情感上也早已发生了背叛。维系阿玲夫妻关系的一个很大原因来自阿玲的公公。尽管公公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哼声,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对阿玲的关照。家中的字画、电视上的武侠片、阿玲同公公讲的华语夹杂闽南语,这些都说明了二人在文化身份上的心意相通。阿玲对公公的照顾也像是对她为母不得的心理补偿——公公的整个状态就像还不足岁的婴儿——阿玲的梦既暗示了公公的往生,也印证了她在无意识中已经将公公与婴儿等同。
对华文、武术感兴趣的伟伦填补了阿玲生命中的欠缺,伟伦成为阿玲丈夫、孩子的替代;同时阿玲也成为伟伦的匮乏之欲望:爱人/母亲。但这种俄狄浦斯式的情感是混沌的,青春期的伟伦无法辨识,阿玲也无法从容应对,她也许只想让其停留在批改作业时的偶然失神,或是扶起握着冰袋的手的须臾。因此当禁忌仓促发生后,在儒家伦理“目光”的审视下(压在两人手上印有“礼义廉耻”的文件夹),阿玲果决地斩断了两人的关系,重新回到伦理道德的秩序之中。
实际上,影片中最温馨的场面出现在阿玲、公公、伟伦三人在一起的时刻:一次是伟伦补习过后,三人在阿玲家中围桌吃饭;另一次是阿玲推公公去为伟伦的长拳比赛加油,在伟伦得到金牌后,三人一起去街边的榴莲摊庆祝。伟伦以充沛的生命力重新激活了公公和阿玲的灰暗生活,而伟伦也享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时光,阿玲讲授华文、伟伦练习中华传统武术、公公热爱胡金铨的武侠片,这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由于文化和情感上的纽带被串联起来,在一起的时刻达成了结构性的平衡,更像一个真正完整的家庭。
家庭问题是新加坡电影热衷于讨论的主题,除了陈哲艺之外,梁智强、邱金海、巫俊锋等新加坡华裔导演都拍过多部关于家庭的影片。家庭之所以受到关注,在于其是社会问题的微观折射。新加坡在1965年独立之后,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尤其进入到1980年代,整个国家经历了高速都市化和现代化的过程。经济和社会发展是西方现代性的产物,而现代性的另一个成果则是齐美尔所说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日益冷漠化。对于新加坡的华人来说,其中最为焦虑的当属西方价值观对传统华人文化及家庭制度的冲击与颠覆。
在《热带雨》中,除了家庭面临解体外,华文在新加坡的日益边缘化也是影片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影片中人物的日常对话使用了华语、英语、闽南语、马来语等语言,其中华语加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的组合最为常见,语码转换基本上成为了新加坡华语电影的一个特征(也包括马来西亚华语电影)。新加坡的华人占新加坡总人口的70%以上,但华语的使用人数却越来越少。作为英联邦成员,新加坡青少年从小接受英语教育,英校日益占据了整个国家教育的绝大多数比重。在重商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社会气氛下,英语能够更利于融入全球经济、促成经济效益的最大化。因此,要服务于全球化资本主义,文化传统成为被牺牲的对象。在阿玲所在的中学,校长和其他老师都讲英文,阿玲的华文课可以随时被数学课取代,学校的教学评估中也不会被提到,华文教育受到严重排挤。面对华文所遭遇的创伤,阿玲在公共空间始终坚持讲华语,无论对方说什么语言,阿玲几乎都以华语回答,这是阿玲作为华人移民对华语文化的乡愁,也是她在“第三空间”下所进行的温和的文化抵抗。
陈哲艺影片中的核心女性角色都在地理和文化的双重意义上远离中心(新加坡),泰莉(《爸妈不在家》)是菲律宾女佣,阿玲是马来西亚人,她们最终的结局都是折返故乡。在《热带雨》最后的三分钟里,已有身孕的阿玲回到名曰“太平”的马来西亚家乡。这里阳光普照,与阴沉多雨的新加坡形成强烈对比。阿玲和母亲一起将被子用力拧干,也是将她的过去、她的雨与泪、她经历的异质性文化一起从生命中挤压出去。当望向晴朗的天空时,阿玲终于绽放出笑容,这也在隐喻层面暗示双重传承(孩子/华文)的可能。
陈哲艺曾经是金马电影学院的学员,受到台湾电影的强烈影响,他的电影也常常被认为与杨德昌、李安(早期)电影有许多相似之处(《热带雨》中一场铜管乐团的戏就是致敬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小四向小明在乐团前吐露真心的段落)。因为同样是讲述中年人在婚姻和工作中面临的双重危机,阿玲也会让我想起杨德昌《恐怖分子》里的李立中。但两部影片的人物走向了彻底相反的方向。不同于杨德昌的锋利冷峻,陈哲艺的结局完全是东方思维下的产物。《热带雨》中阿玲的公公最常看的电影是胡金铨的《侠女》,英文名叫作A Touch of Zen,直译过来为“一缕禅机”。导演应该是有意要进行互文,让《热带雨》也透着禅意:公公虽然不动不语,但他常以一字禅(“帮”、“笑”)开示,帮助伟伦、阿玲走出困境。因此阿玲最后的选择也倾向于禅宗的“放下”,阳光普照的太平故里为阿玲提供了一个明媚的、开放性的结尾,也指明了由“放下”到新生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