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佳音饰演的马珂被汤唯饰演的周雯突然拉进卧室起,马珂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各种致人于死命的劈头追杀突然从天而降:马珂接到呼救前去小旅馆寻找前女友周雯,没想到那里是个下等妓院,一副站街女打扮的周雯正在抱头鼠窜,凶神恶煞的暴徒呼啸追来,俩人夺路而逃奔到车站,刚要俯身穿过列车底部,又被密集枪弹交叉射击。在逃命的过程中,马珂发觉追杀目标越发准确,堵截的组织日益严密,才知周雯已将飞机失事假死告知丈夫,周雯老公与澳洲公司私密联系中隐藏着行贿和受贿以及其它更大的阴谋,澳洲公司向中国公司提供的技术有虚假嫌疑和重大危险。他们去非洲深入虎穴,在使用同样技术的公司里巡查探秘,发现这项虚假技术可能在地下造成连环爆炸的危险恶果后,他们想立马冲出管道纵横、支架交叉钢铁空间“吹哨”报案。无奈被突然出现的非洲武装人员再度追杀,于是爬上跳下地夺命奔跑,好容易逃出这钢铁魔窟,所乘之车又被突然横冲过来的巨型卡车猛撞扣翻……所有这些情节设置,哪一环不是追杀片的的基本设计,哪一项不是逃命片的类型套路?
然而《吹哨人》又对类型进行了自我逆反,这一点从三个主要人物的设置就可看出:首先,它逆反了类型片的英雄设置:一般动作类型片从一开始就要塑造一个动作英雄,《战狼2》的主演吴京一出场就给观众造成了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英雄预期,《吹哨人》则不是,导演薛晓路明确说自己不是写英雄,只是写普通人,所以她不选择吴京型的动作硬汉,选择了“窝囊型”的雷佳音。
尽管雷佳音主演过《长安十二时辰》,但他给人印象主要不是霹雳型的动作猛士,而是以《我爱男保姆》为代表的大批现代生活剧中饰演的普通男性,他在屏幕上的常见形象是被女性怒斥责骂后不敢发作且口中嗫嚅,但老实巴交的体贴关爱却依然持续,所以他在片中一出场就让观众感觉很怂。因为性格很怂,所以对老婆和前任都很怂。影片开始,他与前女友凭栏远眺于阴云密布的大海之岸,面对曾经背叛自己的前任,雷佳音面露难色的面部表演似乎是自己对不起前任,前任猝不及防地将他拉入卧室后,马珂自然又顺从于床帷;尽管被前任纵情求欢,但他依然很爱老婆,刚下飞机就告诉老婆半个小时到家,但面对前任的再次疾呼,他又神差鬼使地前去救援,与前任双双身陷囹圄又侥幸逃脱,回到家中因衣装狼狈被老婆盘问,他依然嗫嚅……把自己陷入两难境地均为性格懦弱所致。
导演细致表现人物的软弱似乎显露出这样一种倾向:她对人物内心的探究兴趣大于她对类型片叙事流畅的兴趣,大于满足观众的英雄崇拜需求。她要剥丝抽茧地一步步探讨人物的心理渐变:追杀的密不透气使马柯意识到前任对真相的部分隐瞒,从逐渐怀疑,到局部不满,最后到咆哮发怒,雷佳音层次分明地表演出了这个小人物从懦弱顺从逐渐转为怀疑震怒的心理过程。当马柯最后真正意识到自己涉及到人命关天的险恶阴谋时,他内心的人性正义被彻底激活,法制原则的理性思考开始反击自身性格的迟钝软弱,这种博弈推动他暂时不再顾及老婆的咆哮和舆论的中伤,而是把调查真相放在第一位,他敢于带着前任深入虎穴,敢于在拿到证据后决定“吹哨”报案,敢于在遇刺后再想办法勇闯把守严密的外交禁地向中方领导通报真情……
小人物一步步被逼成了英雄,这一英雄的形成,有着逐步演化的内心逻辑,导演步步精心地展开着人物的理性原则与软弱性格的博弈过程。这一过程是在类型与反类型的叙事博弈中完成的。在对待两位女性的情感上,男主也在进行着选择的博弈:拒绝不了旧情的诱惑,旧爱使得他能为前任的生命安危出生入死,但他又深爱着妻子和家庭,意识到妻子深度怀疑后,他不再隐瞒内幕,即便妻子歇斯底里地情绪爆发,他也要和盘脱出,老实交代,从未生发一丝一毫抛妻别子的意图,他在努力弥补,尽可能减少对妻子的伤害。
汤唯主演的周雯同样如此。按照类型片要求,主人公的人设需要观众认同,只有如此,观众才能将自己投射在主人公身上与她(或他)合二为一,观众才能关心主人公的生死,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当主人公被追杀时,观众才能心急如焚。
认同首先是对人物道德伦理的认同,编导却反其道而行之,她对周雯伦理设计是先背叛前任后背叛现任,在两者之间来回出轨,同时破坏了马柯的家庭和睦,给其妻子造成了最大内心伤害。这是主导买票的女性观众在潜意识中最不能容忍的。这个人物不仅在家庭伦理上不合规矩,在法制伦理上也僭越规范,她对丈夫的违法行为也有部分参与,由于周雯的双重犯规,观众不会对她认同,因此也不会对她被追杀提心吊胆,仇恨“小三”的女性观众甚至会在潜意识中幸灾乐祸。
编导在这个角色的人设上又一次逆反类型,这样做的原因似乎还是为了探讨人物内心。因为类型片的人物是扁平的、单一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而这个角色是复杂的、矛盾的,她虽犯法,但良心没有泯灭,法制意识没有丧失,所以她担惊受怕,企图通过飞机失事藏身隐匿,由于对金钱的眷恋,她对马珂透露了丈夫的犯罪但不告知全部实情,致使马柯在逃脱追杀的过程中步步被动。在马柯被激怒后她十分自责,看到马柯现任妻子痛苦绝望后她非常内疚,见马柯为救苍生不顾生死后,她被感动,最后毅然决然地决定放弃自己的自由身份,以束手就擒为代价“吹哨”报案,从而阻止了阴谋的实现和灾难的发生。导演在这里探究了人性中善恶的转换、相互的矛盾以及动态的复杂。
齐溪饰演的朱迪,是观众最为满意的。作为新生代演员中的演技派代表,她的表演同样显示出细致和层次。朱迪一出场,她的眼神、表情、声音和所有动作细节甚至每个毛孔都表达出对丈夫的深爱,当她发现老公行为反常时萌生怀疑,初知老公出轨时表现震惊,坐实老公出轨全情后,她眼神表演出的痛苦让观众心碎;见到老公的解释和狡辩,她先是咆哮后是痛哭,宣泄着愤怒和绝望,进而收拾衣物断然离家;当黑幕厂商组织媒体对她家进行全天候舆论窥视后,她没有让角色情绪失控,而是表现出职业女性应有的理性和冷静,采取了保护孩子的快速行动;她反思老公卷入漩涡的来龙去脉,对老公被逼入绝境的东躲西藏,不由自主地心疼和无意识原谅;当她意识到老公当下的行动事关重大后,毅然决然地运用自己掌握的专业技术助力老公扭转被动,表现出知识女性应有的智慧和果决;在知道了事件的全貌后,她凭着女性的直觉信任老公在这一事件中坚持正直和善良。尽管媒体不断渲染老公与前任的床第照片,她依然理解为老公是被算计和陷害、虽有面对旧情诱惑的意志薄弱,但他深爱自己。所以齐溪表演出这个角色的宽谅和最后对丈夫的拥吻。编导同样探究这个人物内心中怀疑和信任之间的博弈过程,齐溪用自己深度的内心体验和外部表演体现着编导的意图,丝丝入扣地编织这个人物从里到外的全貌,像一位油画家,从构图到颜色,到笔触,细致生动地勾画出整个人物。
这个角色塑造得越好,观众对她越同情,就对周雯越气恨,就在潜意识中越不关心出轨丈夫和“小三”周雯是否能虎口脱险,叙事的紧张度因此被有意削弱,研究小人物的心理转变过程和内心底线成为影片的探索和试验。一些“零零后”观众希望看到主人公被欺骗被伤害后的报复和回击,以此像看《延禧攻略》那样获得观赏宣泄和快爽,甚至不理解朱迪对丈夫的原谅,认为那是一种委屈的隐忍。而编导塑造的是从大局出发的现代女性,这个大局既是“吹哨人”揭露黑幕挽救危局的大局,又是孩子不能失去父亲失去家庭的大局,朱迪似乎一直在分析比较丈夫的失误和责任心孰大孰小,是爱自己还是在爱旧情?作为一个智慧女性,她有着对丈夫的整体观照和全部直觉,理性是家庭深爱的坚实基础。
从对以上主人公的分析可以看出,三位主角对“吹哨人”揭露黑幕、挽救生命的价值选择,是小人物深藏于内心的人性光辉,这个光辉消解着主人公因伦理失范造成着的情感危机。但价值选择并没有代替伦理选择,伦理选择在本片中有自己的心理轨迹和情感逻辑。
正因为如此,《吹哨人》不是按照逃生片的类型逻辑,以表达生之本能为主,不以表达主人公急切逃生后的喜悦为主,不以报复陷害人宣泄仇恨为主,小人物内心博弈的激烈过程,人性的底线揭示才是编导关注的重心,从而表现出极强的文学性。所以影片不会讨好观众,不该向它索取高额票房。
但这种侧重引发的问题是:类型的外表引发了观众的类型期待,然后又不满足观众的心理需求,是不是为了打破观众的欣赏定势,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促其进行深度思考?
(作者为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