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比现实主义高一些?我们知道,现实主义一直是我们电影的旗帜,我们一直在反对脱离现实的、其实也脱离理想的伪现实主义,主张电影创作紧扣艺术家对现实生活和自己真实感受的脉搏,真实地表现自己的内心和思想,通过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表达现实生活的状况,表达人民的精神状态,表达时代的情感。
现实主义总是有思想的,有价值观的,也有独特的表现魅力。现实主义不是流水账与平庸的观察,也非毫无感情的白描。现实主义的创作必须有理想主义指引,是理想主义世界观之下的现实创作,因此,有理想主义的现实主义,也有批判的现实主义。加上这些对于现实主义的认识,正是为了加强电影创作的力量,使现实主义更加强大,更加深刻,更加影响人民的精神生活。
不久前巴黎圣母院的大火引发了大家对于十九世纪伟大作家雨果的回忆。是雨果让巴黎圣母院成为了世界闻名的经典建筑,而远甚于科隆大教堂之深入人心。原因还是在于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塑造了深刻的现实主义人物和描绘了现实主义基础上的理想主义人性。巴黎圣母院因此成为了世界性的人道主义传播舞台。卡西莫多,代表着现实生活中人性的渴望,理想世界的渴望,通过他,雨果鞭挞了丑恶,无情地揭露了虚伪、贪婪、罪恶的社会制度,也对善良的人们寄予深情的讴歌赞美。作品经世不朽,原因就在于其真正的现实主义魅力:真实、理想主义透视下的深刻,和作家的诚实。
这便是有灵魂的现实主义。电影和文艺作品一样是靠作家和编剧导演等创作人员的灵魂支撑的。有的人以为自己在现实主义地创作,但我们看不到他的作品有任何过人之处,尤其不认可其作品表现的所谓现实,那些“现实”没有人物的血肉、没有作者的思想、没有人性的冲突、没有独特的魅力。而核心的一点就是对于现实社会的人性问题人云亦云,陈词滥调,浅薄无知。以为有一个现实生活题材故事,迎合主流,然后人云亦云、流于现成庸俗的结论,如此的“现实主义”恰恰葬送了现实主义,称之为庸俗反倒十分恰当。
所以“现实主义”不是拿来标榜的,也不是拿来当招牌的,而是一部电影回避平庸的唯一理由。印度影片《调音师》也许不该算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因为它并没有以剖析社会现实矛盾为焦点和主线,也没有提出改造现实的任何艺术主张。
然而,《调音师》却仍旧不失为一部优秀的现实题材电影。故事立足于印度社会生活现实,尤其是中低层社会阶层企图改变生活现实,实现某种社会流动;影片以一个个侧面去表现这种努力,并采用非正常的方式,表现出印度社会的病症。
我们来看看影片中主要角色的不幸故事。导演奥利维耶·特雷内给予每一个人某种宿命的安排,而非简单地讲述故事,所以影片在他们的故事中跳出了简单的批判或者同情,而是让主角们在印度式的善恶有报中各安天命,而且全部出人意料,都无法逃过命运之掌。
其中最集中的是主角阿卡什、女主人公西米、配角公安局长马亨德拉、西米的丈夫普拉默和医生及开出租车母子等等的故事。人们都盛赞影片不断反转的剧情结构,其实不断反转之中已经暗藏玄机——它就是剧情可以反转,命运早已注定。《调音师》的主角阿卡什扮演了一个“神”的角色。所以说影片不是现实主义的。
阿卡什外在的形象是一个企图走偏门的普通人。他企图假扮盲人博取同情方便谋生,并赚钱去欧洲发展自己的音乐事业。他说这种经验有助于他更专注于音乐本身而不受外界的影响。阿卡什弹得一手好钢琴。剧情的这个角度使钢琴本身也赋予了灵性:阿卡什所有的经历都因钢琴而起。影片涉及到了四个主要职业:钢琴家、电影明星、医生和警察。后三个职业的角色最终都不幸,唯有音乐笑到最后。
音乐较之后三种职业离现实远,比较超脱。后三种职业如果起了歹念,一定万劫不复。这里就有暗喻,超脱现实一些才会变成“神”,现实就是围绕你身边的种种贪念和杀机。阿卡什凭一双“盲眼”看到了一切,而他的淡定让人觉得都足够穿帮了,影片却一再让我们接受:不,不会穿帮,阿卡什能够蒙混过关。
他在三种场景下救了自己。第一次是报案巧遇警察局长是杀手,这个杀手他刚刚在局长和情人西米杀害普拉默的现场见过。上天让阿卡什没有暴露。第二次在医生团伙企图谋肾之际,阿卡什已经要任人宰割,危急之际他说看到了团伙之一的出租司机母亲手上有印度圣神湿婆的刺青。第三次是他下了西米的车,但西米居然调头开回去,企图一把撞死他。这一次出面救他的只能是“神”,影片开头一颗农民的子弹惊飞了兔子,兔子跳到西米的车窗上,万恶的西米惊慌失措方向盘失控,她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桩车祸。
阿卡什幸存。前两次脱险都与他自己的机智有关,最后这次完全是天外有天,不是他救了自己,而是完全无关的因素突然出现,至于阿卡什自己甚至保持了盲人的形象,完美无瑕。
西米嫁给影视巨星普拉默之后未如所愿成为明星,本身就是一个心地不正的女人,与警察局长发展情人关系另有图谋是最终陷入困境的导火索。她和医生一伙都属于社会中低层,在印度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他们为贫富悬殊深深困扰而企图铤而走险,本质不乏一致。这个充满罪恶漩涡的世界似乎无人能洁身自好,但是影片敲响了警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求多福,方为上策。
当故事剧情一再反转的时候,我们会看到,导演不是用道德的力量,也非绳之以法,而是用命运的玄机对付西米、局长和医生团伙的贪婪、侥幸心理和罪恶杀机。现实对于邪恶不一定恶有恶报,但上天一定报应不爽。电影创作在这里就出现了“比现实主义高一点”的艺术场景。
《调音师》的“比现实主义高一点”正是整部电影创作的世界观。当观众大呼过瘾的时候,大约始料不及的是,一部电影的创作手法是以它超现实的世界观为指导的。影片压根不同于现实中一般的存在,不是现实意义的事情被编剧一番搬到了银幕上。导演奥利维耶·特雷内根据自己对创作逻辑的理解,而假定在现实之上客观世界存在着神奇的闭合,这种凌驾于普通人日常体验之上的创作,可以是生活中被整合的奇遇,可以是因为价值观而加以适当改造的故事与人物,更可以是催眠了观众的感受而又令其完全依附于现实世界的剧情,它可以有人性,可以有神性,可以天马行空,可以残酷至极。它就发生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在现实与荒诞之间。
“比现实主义高一些”是创造艺术经典的世界性手法,任何创作者只要有价值观和文化史训练,只要没有客观世界精神束缚,只要有创作天赋,都会“比现实主义高一些”的。它是普遍规律。《调音师》所提醒于我们的是,这种创作理念在鼓励现实主义创作的当下应该有创作人员高屋建瓴的精神导向,既不要丧失现实的情怀,也不要丧失超现实的创作技巧与梦想。
照搬现实而以为是现实主义,主题先行而故事苍白,都不是正确的方法,其背后都是庸俗的平庸的创作观与世界观。这与巴黎圣母院的火灾一样,背后都隐喻着一种高于现实意义的文化精神的垮塌。建筑与建筑是不同的,有的纯粹就是物质生活的守护与炫耀,有的是精神生活的象征和寄托。电影也一样。“现实主义,比现实主义高一些”说的正是倡导去创造立足现实世界,但超现实的精神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