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一共买过两个IP,一部《余震》,一部《乡村教师》。
《余震》后来被冯小刚拍成了电影《唐山大地震》,《乡村教师》被宁浩用了10年时间拍成了《疯狂的外星人》,黄渤、沈腾领衔主演。
正月十五前一天,影片票房突破20亿元,成了宁浩导演电影里票房最高的一部。然而,采访中的宁浩刻意回避票房话题,他有点儿纳闷儿,“大家怎么都在谈票房?都在谈怎么拍票房会高?”他觉得,这是赤裸裸的“对创作的干扰”,特别没劲!
2009年,买下《乡村教师》电影改编权的宁浩30出头,那些年,他带着一帮人拍电影,感觉就“跟做游戏一样”,特别开心。10年后,宁浩回首《疯狂的外星人》的创作历程,他的总结却成了“特别痛苦”。他不明白,拍电影怎么就变成了“产品管理”?创作空间怎么就被压缩得越来越少?似乎是为了跟“标准流程”抗衡,宁浩遣散了已经进组的预览团队,他说,“我就是不想拍这种爆米花电影”。
宁浩的坚持,让他看起来不再是个商业片导演,他会因为迟迟找不到小说改编方向备受煎熬,会因为编剧几次交出的剧本“太像好莱坞”而难抑愤怒,他为了让国外特效团队理解中国情感心力交瘁。他更喜欢谈作品内核、价值,他喜欢原著文体上的荒诞性,也被小说里使用乡土文化对抗宇宙先进文明的创意所吸引,最终,他把改编落脚于中国文化,因为在他看来,这两者“本质上是一件事”。他打算用中国的叙事方式讲一个带有中国独特性的故事,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这电影拍出来,好莱坞没法翻拍”。
电影结尾,黄渤扮演的驯兽师用一根香蕉“打败”外星人拯救地球的设计荒诞无比又令人忍俊不禁。在宁浩看来,荒诞主义是一面镜子,就是让人类看看我们的自大和荒谬。
影评人评价《疯狂的外星人》是一部“作者电影”。宁浩说,我同意。
◎ 买过两个IP
一个拍了《唐山大地震》,
一个拍了《疯狂的外星人》
《中国电影报》:据说您9年前就买了刘慈欣的小说版权?
宁浩:2009年《无人区》拍完之后,我就开始琢磨接下来拍什么。当时,《电影世界》的编辑尚可说,有这么一部小说。我看完之后,觉得很有意思,就和公司说先买版权。以前我没买过版权,我一共买过两个IP版权,一个是电影《唐山大地震》的原著小说《余震》,另一个就是《乡村教师》。
《中国电影报》:为什么电影2017年才开拍?
宁浩:我拍《黄金大劫案》之前,已经在筹备《疯狂的外星人》了,当时没有马上动手,因为总找不到方向。我希望见一下刘慈欣。
《中国电影报》:找不到改编方向?
宁浩:《乡村教师》的故事很抽象,都是大概念,需要给他补人物进去,当时我找不到补什么,如果直接说故事,也不太满足,我希望电影拍出来有特点。
◎ “这电影拍出来,好莱坞没法翻拍”
《中国电影报》:刘慈欣的那么多小说里,怎么就看中了《乡村教师》?
宁浩:刘慈欣的小说写得特别好,我也看过《三体》,但是版权当时已经卖了,后来我提议做他的版权代理,希望有靠谱的公司把小说搬上大银幕。《乡村教师》的版权一直在我手里,这小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孩子王”掉进了“星球大战”,两种类型的冲突,有点儿《杀出黎明》的感觉。
《中国电影报》:也就是说,原作本身的荒诞性让您产生了共鸣?
宁浩:《乡村教师》文体上的荒诞性比较足,我一直觉得,荒诞的东西比较特别。我对艺术的看法是,艺术在于个性,得有自己的独特性,要是没特点,大家就都一样了,艺术要是都一样了,多没意思。
《中国电影报》:所以,影评人把《疯狂的外星人》归类为“作者电影”,您是认同的?
宁浩:我同意。所谓“作者电影”,就是有自己独立的态度。
《中国电影报》:您在《疯狂的外星人》中,最想表明的是什么态度?
宁浩:对《疯狂的外星人》,我当时提出的目标就是“这电影拍出来,好莱坞没法翻拍”。也就是说,美学上,你得保持自己的个性,举个例子,唐诗优美,但没办法翻译。
◎ 改编落在中国文化上
《中国电影报》:电影上映前,编剧孙小杭在一个电影沙龙上坦言,《疯狂的外星人》剧本写作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期间,为了减压,写了《心花路放》。后来又有报道说,《疯狂的外星人》“写残”了好几个编剧。为什么这部戏的剧本会写得这么难?
宁浩:一直以来,大家脑子里的科幻电影只有好莱坞,容易被好莱坞的套路套住。而好莱坞电影都是概念,就容易用概念套概念。最开始编剧写出来的版本,有点儿好莱坞,但我就是不想“像好莱坞”。
好莱坞的叙事体带有意识形态,讲故事本身的技巧和不同的文化叠加,一定会产生不同的故事。就像《少年派》,要是把派换成一个中国小孩儿,你说他能举起榔头不砸下去吗?不砸就不是中国小孩儿了,中国传颂的是“武松打虎”。但如果砸下去,故事就会发生转向,就变成了老虎与人的斗争。特定的民族性会发展为特定的故事走向。我想讲一个带有中国独特性的故事。
《中国电影报》:其实,真正难的是找到表达这种独特性的叙事方法吧?
宁浩:确实是。要找到一个特别的叙事方法。比如中国的杂耍文化、酒文化,光找到门不行,还要知道故事接下来的走向。
在找故事独特性的时候发现,军事、科技领域我不太懂,但中国文化绝对是可以自信的,我们有5000年文化。《乡村教师》的内核也有一种用乡土文化对宇宙先进文明的荒诞,这就是最有价值的。
我对原著唯一不满足的是用“牛顿三定律”拯救了世界,为什么一定是“牛顿三定律”呢?怎么就不能是中国人发现的什么定理呢?作为小说,刘慈欣在意的是科学性,我们的改编落在了中国文化上,本质上是一件事。
◎ 要荒诞
《中国电影报》:创作剧本的时候,考虑过保留原著人物吗?
宁浩:没有。就是要他的荒诞性,比如结尾黄渤用香蕉打败外星人,就是荒诞性的体现。
《中国电影报》:看到这个结尾,总感觉您有话要说,是想表达什么?
宁浩:荒诞主义是一面镜子,它本身不解决问题,就是让你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什么样子。看看我们是不是很自大、很荒谬。
《中国电影报》:为什么对世界如此悲观?
宁浩:这个世界很值得乐观吗?人类是没有意义的存在,没有太大的价值。人类是智慧产生的1.0版,是过渡产品,很快就会被淘汰。你看,恐龙生存了一两亿年,而人类不过百万年。人类无需自大,以目前的加速度看,很快就会消失。人类这种生物介质非常临时,最终会被能量体的东西替代。我不对意义抱有太大的信念,“凑合活下去”吧。
◎ 不是商业片导演
《中国电影报》:电影的笑点大多集中在“小外星人”身上,而非黄渤和沈腾身上,这一点还比较意外。
宁浩:是搭起来的,他们三个搭起来才有笑点。
《中国电影报》:做这个外星人的时候,听说跟外国公司沟通非常麻烦?
宁浩:和不同文化的人沟通,他们只能理解逻辑,情绪上特别难沟通。比如表现猴子像泼妇一样的状态,老外特别不理解,这种情绪在他们那没有。我给他们讲泼妇什么状态,找视频给他们看,他们惊呆了说,“她怎么了?”
他们的世界相对简单,在他们的文化系统中,发牢骚只有“My God”,到不了癫狂的程度。比如我说,外星人吃火锅时候的情绪,要“笑里藏刀”,表面上并没有很大的情绪起伏,但眼神里有威胁。但他们的理解,要么只有威胁,要么只有平静,很难拿捏到“笑里藏刀”的部分。
这些都是东方文明特有的。所以做小外星人的时候,不断模拟、测试,哪怕是眼睛大小、每个细微的表情,都要指导得很细致。
《中国电影报》:为什么遣散了前期特效团队?
宁浩:我只是撤销了预览团队,预览团队就是做分镜头和模拟效果的,我不想拍“爆米花”电影,不想拍这种流程的电影。预览团队规定了镜头,导演就指导演员演戏,镜头由预览团队来敲定,我觉得,这样不行。工业与创作之间是有冲突的,传统方法能最大保障导演控制整个镜头语言的核心,电影最重要的还是镜头语言。
《中国电影报》:感觉您不像个商业片导演了。
宁浩:我从来都不是商业片导演。
《中国电影报》:怎么看现在大家对影片的评价?
宁浩:好与不好其实不是别人说的,我也没有这方面的压力,对我来说,这是一部好电影。
◎ 创作这件事,现在挺没劲
《中国电影报》:拍《疯狂的外星人》时,考虑过票房吗?
宁浩:没有。我觉得制作压力很大,票房压力没太多。
《中国电影报》:您团队的人说,您是一个“严肃而痛苦的导演”,进入创作状态就会“郁郁寡欢”,是真的吗?
宁浩:对。现在给创作留的空间越来越少,大多电影是产品管理,不是从创作人的视角拍一个东西。
拍《疯狂的外星人》的过程,我特别痛苦。就像你刚才说的,会有票房,会有很多别的诉求,这个行业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我们拍《疯狂的石头》,都是一帮理想主义者,大家很热情,像做游戏一样。现在各个部门好像都在赶,赶紧拍完,因为后面还有“别的活儿”。大家都在谈,怎么拍票房会高,我觉得,这是对创作的干扰。创作这件事,现在挺没劲的。
《中国电影报》:那以后还拍电影吗?
宁浩:除了一部庆祝新中国70周年的短片,短期内不会有其他导演作品。生命有很多体验,不能都交给电影,未来,我想把更多把时间留给自己。